怀特俱乐部的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神气侍者,伊莱莎走到他们面前,说道:“你好,先生。《每日邮报》的主编沃斯先生派我来给兰戴尔·派克先生送东西,还有一些甜品。”
她拿出印了兰戴尔·派克私人徽记的信封,装得天真又困惑:“沃斯先生说,给您看这个就可以了。”
侍者接过信,上下打量了伊莱莎几眼,又检查了她的篮子里的东西,确认只是无害的甜品,便一扬下巴,让她跟着自己过来。
仆人的专用通道在侧边,是一条幽暗的小通道。
推开了通道的铁门,他们从楼梯走下,到了一楼的地下室,这里通常也是厨房的所在地。
伊莱莎半是好奇半是恭维地说:“听说从怀特俱乐部二楼的凸肚窗望出去,看到的风景是整个圣詹姆斯区最好的,派克先生是成天都坐在那里吗?”
侍者对没见过世面的小女仆矜持地哼了一声。
“我听沃斯先生说,派克先生在俱乐部里一直都穿着晨袍呢。”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
“我们的俱乐部是绅士俱乐部,”侍者义正词严地说,“兰戴尔·派克先生一直穿的都是合乎礼仪的黑色礼服。”
侍者埋头在餐橱里找装蛋糕的碟子和甜品架,他背对着伊莱莎问:“你觉得用几英寸的架子比较好,六英寸,八英寸?——小姐?”
一直得不到回应,他终于转头,想要看看这个女孩在搞什么……
“小姐、小姐?”
人呢?
伊莱莎的裙摆擦过仆人走廊里的黑铁扶手,经年累月的摩擦让它油光水滑,墙壁上留着水桶剐蹭的细长瘢痕。
她提着餐篮,轻快的脚步在木地板上敲下咚咚的回音。
地板没有铺地毯,只有她的足音在空寂的走廊里回荡。
她可以很清楚地知道,那个侍者还没有追过来。
伊莱莎上了楼梯,推开尽头那扇让仆人走的窄门,明亮的光线溢出来,让身处黑暗的她陷入了短暂的失明。
白天的怀特俱乐部没有她想的那么乌烟瘴气,一百多年前,这家俱乐部的会员彻夜狂欢,有大片地产在圣詹姆斯街的夜赌中轮换了主人。
空气里飘着东方风情的熏香,厚重干燥的木质调和古龙水里的佛手柑混合在一起,充盈在宽阔的厅堂里。
铜枝吊灯没有点亮,临近中午,日光十分充足,一些光线被遮挡的地方放了灯盏驱赶阴影。
深紫色的壁纸上印着金色的藤蔓纹饰,金粉有些脱落。
墙上挂着壁钟,壁钟上有米迦勒的石膏像。
旁边挂着一副巨大的英国骑兵在滑铁卢战役的冲锋图,国王和历任首相的肖像交错着排布,大理石壁炉上撑开了一张绣着帝国疆域的壁毯,壁毯上钉着一个巨大的鹿头标本。
穿着黑色和深灰色晨礼服的绅士们在啜饮咖啡和茶,小桌之间被绿植隔开,很好地保护了谈话的私密性。
今天,怀特俱乐部和谐的日常被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这个女人——还是打扮这么寒酸的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俱乐部成员们面面相觑。
不管是一个女人出现在怀特俱乐部,还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出现在绅士俱乐部,这样的事都过于离奇。
大厅的来来往往的服务侍者们愣愣地看着无法理解的事,没有一拥而上把她拉出去。
伊莱莎提着餐篮,顶着全场所有人的目光,气势汹汹地走到窗边。
“兰戴尔·派克先生,不来欢迎一下我吗?”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每日邮报》,露出一张矛盾的脸。
他蓄着跟死去的德伯维尔同样的胡须,左眼用眉骨和颧骨之间的凹陷夹住一只单边眼镜,疯狂和理性在一张脸上胶着。
“小姐,篮子里装的是什么?”他站起身说话,从伊莱莎头顶传来的声音很低沉。
“巧克力蛋糕。”
男人忍不住笑了,“啊,那真是很遗憾了。”
什么意思?
有话不能说明白吗?
又是一位赫拉克利特②,一想到等会儿她要跟这个人打交道,伊莱莎感觉自己头都大了一圈。
“小姐,别害怕。放轻松——”兰戴尔·派克拿起帽子,突然走近,站到伊莱莎的面前。
“不过也别太松懈……”他取下眼镜,对伊莱莎眨眨眼,“把你的篮子抓紧了。”
什么?
他看了一眼想要靠近的侍者,突然伸手拔出伊莱莎的帽针,摘下帽子,抓住她空着的左手臂,拉着她径直穿过二楼的大厅,从宽阔的旋转楼梯下飞奔而下。
这是怎么回事!
侍者在他们背后惊呼:“派克先生——”
兰戴尔·派克步子迈得太大,伊莱莎感觉自己快要脱离地面了,她之所以没有摔倒在地毯上,完全得益于这个男人像铁钳一样的手一直抓着她的胳膊。
但是难道还要她说谢谢吗?
鹅黄色的裙摆和帽子上的天蓝色飘带从深红印花的地毯上展开,又倏忽消失,像是一个明亮如泡沫的幻影。
穿着弗洛克大衣的男人拉着伊莱莎跑过乔治时代的回廊,绕开摄政时期的屏风,在马达加斯加的散尾葵、科西嘉岛的星百合和硕大无朋的红色重瓣山茶树的层叠花架之间穿梭。
最后,他们跑到伊莱莎没能进入的大门。
兰戴尔·派克按下黄铜门把手,猛地推开。
玻璃门上的彩色玻璃和弯曲的铁艺花纹隔开了诧异的门卫。
初夏的风把街道两边悬挂的杰克旗和王室旗吹得哗哗作响。
街上往来的行人都吃惊地看着这对造型奇异的男女,男人高大挺拔,女孩清丽柔美,看上去像是从疯人院跑出来的一对璧人。
伊莱莎感觉自己脸皮已经够厚了,但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还是想找个缝儿钻进去。
兰戴尔·派克神色如常,一场奔跑甚至没让他的喘息加重半分。
他吹了一声响亮的呼哨,街角驶来一辆两轮轻便马车,伊莱莎被他抓着塞进了透亮的车厢,男人手上的水晶戒指硌得她胳膊生疼。
“去海德公园。”
去海德公园干什么,难道不该去贝特莱姆③吗?
兰戴尔·派克侧着身子,通过玻璃车窗观察着后面的情况,伊莱莎同时也在观察着他。
折射的反光映在他的脸上,眉骨的阴影之下,他的灰色眼睛像伦敦的浓雾,连阳光也照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