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檐时,胡小七正将青绶官印收入雕花木匣,匣中的金丝绸缎圣旨犹带龙涎香。花窗外,新妇执素绢正指挥着小厮将白桦木箱搬去马车上,而新"夫君"倚在檀木屏风前翻弄舆图册页。
翌日拜别双亲,胡老爷抚着紫檀太师椅的螭纹扶手长叹:“诶呀,本来以为这登了皇榜,就能一步登天,怎的竟要赴那三千里外做通判?”
“一步登天未必是好事,官场难行,急不得。”小七将新沏的蒙顶甘露奉至案前,“陛下专门指派我们做府州的通判,其实也是为了考验我们。这几个大府的知州,都是在当地盘根多年,关系复杂。陛下设置通判,就是为了监督他们,使其举动必为所制。但是新科举子若是没有点本事,只会读死书,那去了任上,势单力薄,要么屈服于知州的势力,与其同流合污,成了一个摆设,多年难再出头;要么过于激进,急于表现,未探水深就先扔石头激起千层浪,反而容易把自己拉下水,性命难保。”
“啊?这么危险?”王夫人闻言,手中正在绣花的针扎在指尖,倒吸一口气:“那人家都是老官场,你们这些只会之乎者也的书生,能在他们手里混出头来?这朝廷科举考了半天,原来不是结束,才是刚开始?倒不如守着咱们这十几间绸缎铺过得安稳......”
“妇人之见!”胡老爷拍案而起,杯中清茶漾出涟漪:“你懂什么!富贵险中求,要是人人都有那个本事,那皇帝上朝的太和殿,不早就被大臣挤爆了吗!还用什么三年开科考?”
王夫人凤目含嗔,也提高了声调,“你懂你懂,你懂半天不也就是个卖布的!你怎么没去人家皇帝上朝的,那什么太和殿啊?!再挤爆了也轮不到你啊?二十年来也只会拨个算盘珠子,跟我逞什么能呢?”
胡小七见爹娘又拌起嘴来,忙打岔道:“我刚跟你们嘱咐的事情,转眼可是又忘了?”
二人这才噤了声,低头不语,胡小七起身,折扇轻摇,在厅内踱步说道:“此去山高水远,不知何时能回家探亲,有机会你们就去绍兴府看我。”小七手持竹扇将博古架上的香灰抹去,“家里的这个布坊,待岁末盘清账目,就准备送给大伯他们家,我如今走仕途,家中不便沾商路。”
胡老爷微微点头,揉搓着掌中核桃:“已经听你的,跟你爷爷还有大伯都商量过了,你大伯也发出话来,你只管安心做官,每年他会按收益给咱们家分成,你有需要打点的地方,只管开口与他们说。只是......你二伯那边,本来就因为你买断了羊毛又加价卖给他们,心有不满,这回分布坊又没有他的事,颇有怨言。”
“这我知道,不过也没办法。大伯家两个儿子,大哥当年落榜,早早承了家业;三哥去年中了邪,一直又都没好。这一家就只有靠布坊闯荡生意场了,索性把咱们家产业都接过去,算是解了当年的仇怨,也算给咱们家多一层助力。”小七负手立在门口,看着这一方宅院头顶的天空,“二伯家的老五,这次也考中个进士科,要官有官,要钱有钱,咱们家给什么,他们也不会太在乎,既然有怨言,以后少往来便是了。”
“行了,儿子都要走了,就别说这些旁的了!”王夫人走到他身旁,将手上新绣好白鹤的大氅披到小七肩上,“儿啊,什么官途仕途的,走不走得下来,爹娘都不在乎,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你带着阿陌还有先生,外事问先生,内事问阿陌,能有他们二人照顾你,爹娘也能放心。”
小七将堪堪搭在肩头的大氅紧了紧,对着王夫人的嘱托低低应声几句。
“不过你也要好好照顾人家,别忙起来就谁都不管了。尤其是先生这么多年教你,你这登了榜,本来应该让人家休息享福的。人家还愿意跟着你背井离乡,你可千万别辜负先生的一片苦心啊!定要将先生看做尊长侍奉孝顺,不可悖逆!”
胡小七听他提到朱焰,心绪飘飞,难以控制地胡思乱想:我都侍奉到床上了,还不够孝顺么?还说不可悖逆,怎么算悖逆,若是全依了他,如今怕是床都下不来。
胡小七走神回来,王夫人还在喋喋不休,他只好起身抚平微皱的衣角,截住了话头:“知道了娘,我刚说的最后一点,你们也要记住,我不在的时候,不要总是拌嘴吵架,和气生财,家和万事兴!我已经在侍女和小厮里,安插了眼线,要是你们再吵架,我马上就能收到信,看看你们这一年,能给我去多少封信,等到年终我拿出来,一一念给你们听。”
在老宅待了半日,胡小七终于回了新宅院,两架马车,自己与朱焰一辆,阿陌跟她的侍女湘儿一辆,朱轮碾过官道残阳,道旁槐花香气钻入车厢暖阁,四人就这样踏上了绍兴府的路。
古云:周览城闉,鳞鳞万户。龙吐成珠,龟伏东武。三峰鼎峙,列嶂屏布,草木茏葱,烟霏雾吐。栋宇峥嵘,舟车傍午。壮百雉之巍垣,镇六州而开府。这绍兴府三面环山,又连接一水路通往京城,府内六县七十八坊,算是整个国境内比较大的府州,相对也比较繁华。
“只是,绍兴府有两大患,多年未决。”朱焰望着车窗外景色变换,已经是进了绍兴府的地界,与车中的胡小七聊起了绍兴府的现状。
胡小七枕着朱焰膝头,指尖无意识勾画那人手心纹路:“一个是蝗灾,另一个是匪患。”
朱焰轻抚他鬓角,声音从头顶传来:“若是能在三年内,解决这两大患,必能在同期新科中崭露头角,早日调入京城。”
听车外鹈鹕鸣叫,胡小七斜倚着朱焰撑起身子,以扇骨轻挑起车帘一角,看着车厢外飞驰而过的水鸟,心中已然开始盘算起自己的官路:“我与先生想的一样,这绍兴府三面环山,与外界联系较少,蝗虫出不去,也就只在这一片扎了根。另一方面,这些年来因为匪患横行,那条水路也几乎废弃。就这两患,便是将绍兴府四面围堵,表面繁华,外强中干。”
“既知时局如此,可有应对之法?”朱焰像以前捋毛一样,轻抚着他的后背,声音低柔。
“这蝗灾好说......诶呀......”胡小七话音未落,车轮碾过沟壑,一头扎进他怀里,伽楠香撞了满鼻,咳了两声,忙引得那人倒茶添水,润了润嗓子才继续,“自古不乏除蝗的例子,只有不愿根除的人。至于匪患......还需对症下药,太平盛世,若不是被逼到绝境,谁也不会落草为寇。若是能招安到我麾下,便又多一助力,只是还需要好好探查一番,到底是何缘由才做了这水匪,打起官船的主意。”
“说到底,根源还是在人身上。”
“先生教过,世间万事解法,皆不过‘天地人’三个字,顺天道,获地利,得人心,水到而渠成。”
“嗯,你既然已经有想法,便放手去做,我永远在你身后。”朱焰想了想,又不放心叮嘱道:“这个绍兴府的知州,已经在这里十年,升官无望,是个老油条,你与他说话,时刻要留个心眼。”
“放心吧,我心眼最多了。”马车内点着朱焰调的杏坛霭,是少年时他们在杏树下讲学,常点的熏香,所以胡小七现在一闻到这味道,总是不自觉地犯困,加上车马摇晃,爱人在侧,更是昏昏欲睡,“先生,我再睡一会,到了你叫我。”
“不行,已经快到傍晚了,你现在睡一觉,晚上又要吵着说自己睡不着了。”朱焰有些担忧,他睡不着就来招惹自己,惹起火来,又要逃,蒙着被子呼呼大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