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虞换了身衣裳,独自静坐于房内,手中折扇摇得毫无章法。
目光扫到恢复原样的床幔,他没忍住向床底看去。
这一看,手里的扇子再也握不住了。
被人撒手摔在了桌案上了。
心烦意乱的人撑住脸,明亮似水的眼睛顾盼生辉,此时却是浮上了一层愁雾。
师无虞不知何时捡回了先前掀翻在地的红纱,握在手中反复摩挲,闲下来的手指蘸了茶水渍迹,在桌面胡乱拨画。
那女修蛮横无理、举止轻浮、行为放肆,得救后还敢凶他,分明不是温良之辈。
日后委身于她,自己定然是要受气的。
捏攥红纱的手收紧。
师无虞哀愁地趴在桌子上,下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浓密的睫毛如似雨蝶,歇落在瓷白面颊上。
好看的狐狸眼很快睁开,前脚斥满的忧心消失不见,只剩下近似好事得逞后的狡黠。
暂不论其他,既然是他捡到了这人,那自今日起他就好好养着她。
婚嫁之事不急,待她伤后再议,正好让他有时间细细筹划。
等他拟出了头绪,就拿到她跟前问问想法。
不满意的地方就挨个儿地改。
极速想完了八字还没一撇的许多远事,娇俏狐狸眼里瞬间多了几分沉稳。
应是已在白日梦里过完了初为人父的体验。
一个没看住,想得还挺美。
回归了现实,师无虞突然又想到今早的不速之客,目光瞬时一沉。
他先前就一直看不惯无极庙,只是懒得搭理。
发家起自一群看不破红尘悟不透佛理的还俗和尚,路子再正也发邪。
其少堂主幽蛮袭更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业承华胄,意气凌天,总有一日要被人斩尽傲气。
此次主动送上门来,还敢伤她。
总该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师无虞不经意反盖住一个茶杯。
房内悄无声息出现一个蝶役,行礼后领命而去。
见廊外走过人影,师无虞抬手将人召来。
瞧见托盘里的东西,他语气不自觉变得轻快:“她醒了?”
眼前鹰使未作回答,只是点头应下。
师无虞这才认清来人,他从袖里拿出一盒新制的药膏,轻放在托盘一角,“内服,夜间歇息时用效果为佳。”
鹰使沉默点头,坚毅淡漠的眼神亮起几分感激。
随后她便端着托盘要出去,却又遭身后人叫住。
“你们照顾时收些手劲,别弄疼人家,我、我稍后过来。”师无虞不自在地嘱咐一通。
确定自家楼主没了其他吩咐,停在门口的人这才继续向高楼厢房而去。
相守楼筑有九层,鹰使与蝶役同楼主共居。
依据入楼资历与自身实力,暗卫分为影、雾、尘三个等级。
数量庞大,多执行基础任务的尘类暗卫居于一至三楼;充当相守楼耳目,极其擅长潜伏的雾类暗卫居于四至六楼,因常出差在外,这几楼少有人气;作为楼主贴身防线和绝对信任者的影类暗卫则居于七至八楼,日常更是来无影去无踪。
自下而上,房间数量愈少,阁道厢舍布置愈发神秘,误闯者往往难寻出路。
端呈托盘的鹰使要去往的九楼,此时正热闹得很。
“哗啦——”
“不必,劳驾各位出去!”
“你血肉尚未愈合,为何不要我等?”
伴随问答,药池溅出的水流至暗卫脚边。
先前一手抬起木床的美人儿单膝跪在药池边,一脸严肃且不解。
直勾勾与掀她一脸水花的人对视。
剑眉微拧,浸湿的发丝贴在颊边,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落在水池里。
此番情景,任谁看了都觉得大战一触即发。
久安宁泡在药池里,仅露出一个脑袋。
她努力将池内入药的花瓣揽到身子周围,尝试沟通:“我自己就能……”
美人抢答:“你不要我。”
久安宁心累,心想这都哪跟哪。
相守楼的人怎么上下如出一辙,只捡自己爱听的话入耳。
“没有不要你,我只是暂且不需要你们相助。此乃我隐私,非礼勿视。”
久安宁说着说着,只差将脑袋也埋进水里。
阿翎直起身,落在久安宁脸上的视线未移开半分。
她尝试理解,但貌似失败。
于是不满开口:“修界不存凡间迂腐理念,五体为重。”
久安宁逐渐有些崩溃,可她就是凡间来的人啊!
前世连外男的手都没摸过,叫她如何坦荡让阿翎身后的一群鹰使服侍她出水更衣!
阿翎回头望了眼身后扎堆打量池中人的同事,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她不懂就问:“你昏迷时便是我将你抱来的。”
久安宁:“但现在我醒了。”
阿翎:“醒了就不要我了。”
久安宁游到池边,抬头与阿翎对上视线。
鹰使们直来直去,初次相处虽会让人深感生硬,但若知晓了她们并无恶意,任谁见了都只会觉得就是群尚带原始野性的狼崽。
因此她没憋住笑,对阿翎真诚道:“谢谢你和大家。”
对方脸上的最后一滴水珠滑落,砸在了久安宁肌肤崩裂的小臂上。
原本面无表情与人对视的阿翎主动移开了视线。
见伤口并未因此泛血,她才又挪回了目光。
思忖片刻,她问道:“我名字,你可记住?”
久安宁极快答出:“翎。”
阿翎短暂沉默,起身时她身后的一众鹰使整齐退出房间。
阿翎身形高挑,竟与久安宁不相上下。
暗卫服饰穿在她身上极为衬人。
黑红衣衫间,久安宁瞥见其腰间坠的一串金铃铛。
小巧精致,因未放入铃舌,发不出声响。
掐丝珐琅铃面镂空,金丝勾勒出一字。
是“影”。
久安宁不动声色挑眉,惊觉阿翎竟是影类暗卫。
相守楼传闻中万取其一,百里无双的影。
暗自观察阿翎的同时,久安宁心里隐隐生出不安,身子往药池又沉了许多。
那男人果真对她起了疑心,竟让十个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影来盯梢。
如今她受美人铃重伤,身体应激导致灵力封存护住心脉,让影来监视她实在是大材小用。
久安宁兀自推理,阿翎突然响起的话语止住了她的思绪。
“以后需要人为你赴死时,记得喊这个名字。”说完,颀长的身影消失不见。
房内静得只剩药池生热的动静。
说不吃惊是假的,久安宁神情复杂,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怎么跟那男人一样净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相守楼果真全是怪人。
想起那男人,久安宁头枕在池壁,眼神短暂放空起来。
师无虞……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蹊跷之事。
时隔十三年,她竟与前世死后所见之人相遇。
前世许多事情早已记不太清,彼时师无虞血洗宗门氏族的情景亦是在记忆里模糊。
按道理来说,若无交集,她应对此人没甚印象的。
毕竟他屠沈家满门时,自己早已死去十年,不干她的事。
更何况,未知前因后果,谁又能判得清是哪方过错。
可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对师无虞这个名字极为熟悉。
这三字,似乎占据了她此生大半光阴。
而按归终当初云里雾里说漏的那番话来看,理应陪伴她此生大半光阴的人,师尊玄冥,她却不太记得了。
“师无虞,”修长的手指在玉瓷砖块有节奏轻敲,“玄冥……”
久安宁扯过浴巾围住身子,长腿一迈便出了池子,带起的水花四溅,搅乱了室内腾生不断的热气。
还是前者念起来顺口。
如似久别重逢的故人之名。
浓墨色长发披散身后,缓缓浸湿锦缎衣衫,让布料下流畅的肩颈线条与结实脊背若隐若现。
久安宁利索抹了遍药膏,透过水云镜,她望见身上被丝线划破的皮肤已愈合凝血。
药效倒是奇好。
她眼珠一转,盖上盒子,将药膏丢尽了储物袋里。
回去交由玄崇子研究,看看能不能让平月山实现量产储备。
鹰使送来的衣衫掂在手中轻薄,实际一层套一层,单是研究穿着顺序就花去不少时间。
袍裳由北冥屿盛产的汐云锦织就而成,裙身金丝银线交织,绣上似凰似凤的图案,精致得几乎不见针脚。裙摆层层交叠,移步时轻扬,灵动如环绕山腰的云雾。
做工虽精湛繁琐,上身却不至于太艳俗雍容。
衣裳主为浅色,但步至暖阳下,外罩的云纱就会亮得流光溢彩。
“不禁脏。”
久安宁拎住数层轻盈裙身走了几步,轻叹了口气坐回圈椅中。
还是夜行衣来得方便,让她穿此番派头多半是担心她钻空子逃了。
鹰使、师无虞:真没这个意思……
角落处的香炉腾生青烟,是鹰使特意为她点的焚香。
仍是先前她潜入相守楼时,藏身至床底时闻见的香。
先前有伤在身,外加美人铃吞噬心智,引得她魂识极度不稳,任何香气入鼻都无端惹嫌生厌了。
现下细闻,倒也没什么感觉,就只是普通香气。
可昏迷前,她清楚记得自己闻到了凤栖的冷竹香。
冷竹香味道实在特别,特别到闻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
隐约记得,这股香气,断断续续陪她走遍了十年记忆的每个角落。
在平月养伤期间,久安宁于某日突然意识到,自己许久没闻到了冷竹香了。
于是她托归终特意送来了往日在凤栖时常用的香,满心欢喜地点上,腾升起的香气却并非是她想要的。
久安宁传音回信,道归终送错了香。
归终却一再声称没有送错,祂说凤栖殿往日就是用送来的这种香最多。
她不信,想亲自回去找,却因要遵医嘱静养而放弃。
等伤好得差不多,可以四处走动了,久安宁却又不是那么想要闻到这股香了。
归终没有送错,凤栖先前一直用的香就是那个味道,尽管与她想找的香不一样。
她想找的,从来不是香。
如此说来,昏迷前闻到的冷竹香源于何处呢?
“咚咚咚——”
正如此想着,屏风外传来音量控制得极好的敲门声。
久安宁扫了眼镜子里的自己,绕至外屋本想回绝,却发觉投在隔扇门上的人影是女性。
本以为是先前离开的鹰使,她想着即使自己不出声那群狼崽依旧会照进不误,于是便没急着应答。
屋外的人并未离开,也未推门而入,而是在原地静等。
隔了一会儿,敲门声才又再次响起。
“请进。”
来人手端托盘,垂眼入屋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