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何为绝望,此时躺在床底的久安宁最有话说。
与鼻尖咫尺相隔的床板上似有重物移动,带得木床轻晃。
期间铃声不断,叮呤啷铛的。
铃音是好听的,状似红绳穿铃系腕间,一步一响。
眼睁睁看着布靴上前两步,赤红腰封同玄色衣衫入目,布料柔顺垂落地毯之上。
久安宁侧腰藏起的右手捏紧,早早做好迎击准备,打定与此人鱼死网破。
只见来人单膝下跪,修长的手指反扣刻有浮雕的床板。
借助巧力试探一番,竟是单手抬起了床架,使得床下情景一览无余。
久安宁:?
没了遮挡,阁室烛光照洒久安宁脸上。
未因适应光线瞬变而眨眼,她的目光直直落在了身前这张脸上。
乌发红唇,眉黛如山,寒潭般的眼眸像极了刀刃,明亮有神。
刻意收束起的锋芒配合通身英气,盖过了沾染上的脂粉味。
仅是站在身前,却让人仿佛见到了阔天广原。
这张脸漂亮得太有冲击性,让久安宁一时错愕,停住了暗中即将召出银枪的手。
美人面部似乎生来充斥冷漠,看清床下的人后脸上多了几分生动的表情。
是好奇。
见对方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久安宁也就保持半坐姿势,与人互相打量起来。
女使看够了人,颔首侧身,音色如先前听到时那样,语调不高的冷:“楼主,是位女修。”
这一侧身,一双明艳好看的眼睛直直闯入久安宁视野。
即使被鲜红面纱遮去半脸,依旧不妨碍见者领略此人的貌美。
立体的五官极具异域风情,盛满秋波的狐狸眼动人心魄,眼尾上挑的角度适宜,恰好能令人心生怜惜的程度。
三千青丝随意垂落在红衣间。
满身精致金饰随动作而轻晃,催生出阵阵脆音。
正当久安宁暗自感慨见到戏文里说的蓝颜祸水时,此人已快步凑至她跟前,隔得极近。
柔顺而略偏栗色的卷发垂下,其中一缕落在了她肩上。
轻飘飘的,像羽毛落下。
此人身上的异域美显重,以至于行为举止多了几分独属于小动物的原始。
二人初见,他似乎并未觉察到自己的亲呢行径过于唐突。
面纱上露出的眼睛亮亮的。
静静望着久安宁,灵动得如同荒漠沙丘上的赤狐。
久安宁微张着嘴,无助承受着此等盛世美颜贴脸。
她眼神飘忽,移到一旁,又与直勾勾望向自己的黑衣女使对上目光。
久安宁:……
对方未因她看过来而移开目光,反而眼中的新奇愈发浓郁,认真得让人难为情。
久安宁慢腾腾扭回头。
哪知身前人见此贴得更近了,几近让她只能看见他。
男人放低身子,轻柔的红纱挂在她肩颈肌肤上,他撑住上半身,几乎是以仰视的角度定睛望她:“为何要躲在床下?”
当真如小动物一般,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将让人发窘的问题抛了出来。
久安宁扭头不答反问:“相守楼楼主?”
等待回答的间隙,她眉头微皱,才发觉方才还站在面前的女使不见了。
屋内不知从何时起只剩两人。
男人点了点头,大方地承认了。
他捡起垂落在地毯上的长穗五色宫绦,垂眸玩了起来,“为何要躲在床下?”
久安宁不知他执着此问题出于何意,外加她此时仍未放松警惕,时刻准备召出银枪划破此人颈脉,所以她还是没有回答。
没等来回复,男人只好抬起头,定定看她。
长久对视之后,久安宁再次开口:“尊姓大名。”
古荒书记载,历届相守楼楼主姓名不为世人知晓,即使是在涉猎详尽的灵书里,也仅以某任楼主代称。
久安宁仍记得读到这句话的情景。
那是初秋近尾声的晴日午后,她趴在窗边,垂下的手无聊摇晃风铃。
怎会有人没有姓名呢?
名字,应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虽只是三五文字,却总会有人辗转难眠地注入心血去构想。
她们赶在孩童乳牙长出之前,将祝福藏进一撇一捺。
名字会带着期许,化作他人口中的音节,让生命与世界生出牵绊。
当名字成了后人闲谈时的故事,世间便有了单为你设下的坐标。
久安宁总觉得楼主们都是有名字的,只是许多人至死未知。
她现下问出来,其实也没指望知道。
有些东西过的久了,总会骗过自己。实际再提起,会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一直很在意。
气氛随心事而变得沉重,久安宁的头也低了下去。
绸缎所做的红衣泛光,在眼前一闪而过。
一双有力的手臂伸来虚环住她腰身,将人从床架下抱了出去。
先前被女使掀开板子尚未复原,他便抱着人向一侧的贵妃榻而去。
拜美人铃所赐的内伤发作,久安宁只觉脖颈酸痛,无力承受重物,于是压在上面的脑袋猛地一落,直直倒在了臂弯里。
此人步子极稳,几乎让她感觉不到动作起伏。
五脏六腑烧得厉害,久安宁知晓自己再得不到治疗定是要落下难除的病根。
她胸口剧烈起伏,呼吸也变得粗重,吹动落在胸前的发丝摇晃。
神智混沌时,红纱下传出声音。
“师无虞。”
久安宁条件反射睁开了眼,看向男人的眼神多了几分锐利,犹如要给人烧出几个洞出来。
同一时间,男人腰腹不设防地吃了一记肘击,一声闷哼自薄唇溢出。
他睁圆了眼睛,瞪了怀中人一眼,随后是不可思议的低头控诉。
“打我?极坏的家伙!”眼中净是无辜。
地板冷,他将人抱起放至榻上休息,分明好心,竟还因此挨上了打?
红纱下的腮帮子气得鼓起,狐狸眼左右一转,无数个捉弄人的主意生出,心里的委屈瞬间化为得意。
下一秒,他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快无影的黑袖直冲脸而来,生起的风带来一阵清凉。
他眨了数次眼,终于意识到这股清凉并非源自手速,而是面上没了遮挡。
熟悉的名字入耳那刻,久安宁内力险些紊乱破体,只让人吃一个肘击算她克制。
不待人反应,她忍下疼痛运力,极速伸手拽住了红纱一角,蛮力将其摘下扬了出去。
红纱搅着几根发丝,缓缓落在了地毯之上。虽无声响,久安宁仍似听见一声惊雷,大脑轰鸣不已。
望着眼前这张如此熟悉的脸,原本急促的呼吸又紧了几分,几次近乎窒息。
是他。
前世所见到的,修无情道的师无虞。
撤去了红纱,这张脸更显惊艳。
几乎看不见毛孔的脸染上红晕,因白皙的肤色而格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