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老宅的锁芯里卡着半截铅笔芯。
佘粤用发卡尖端挑出那截铅灰,想起这是表姐韬玉十二岁时的把戏——为了溜去网吧,总在锁孔留暗号。铜钥匙转了四圈才咬合,霉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掀开一具陈年的棺材。
"姑父去疗养院前,让人封了二楼。"韬玉在电话里这样说。但佘粤此刻望着走廊尽头,那扇贴着封条的门分明有新鲜指痕,灰尘被蹭出半月形的缺口。
她摸出从宋拂大衣里顺来的打火机。金属外壳刻着"SIN CITY"的凹凸纹路,火苗窜起时照亮门框上褪色的身高刻度。最上面一道刻痕旁用铅笔写着"意慈 1998",字迹被反复描摹过,晕开一片毛茸茸的灰边。
封条在热浪下卷起边角。推门瞬间,有东西从门缝跌落,拾起来是半盒受潮的仙女棒,包装纸上印着"庆祝香港回归"的字样。佘粤喉咙发紧——这是母亲去世那年春节剩下的。
房间保持着诡异的整洁。单人床铺着蓝白格床单,枕头上放着一本《法语动词变位手册》。
佘粤翻开扉页,母亲的字迹力透纸背:"给阿粤,希望你的未来有更多时态选择。"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照片:母亲穿着米白色西装站在码头,身旁是年轻时的甄弟和某个戴玳瑁眼镜的男人,三人背后货轮上漆着"周氏航运"。
窗外传来枯枝折断的脆响。佘粤下意识按熄打火机,却在黑暗中闻到一丝新鲜烟味——黑寿百年特有的苦杏仁气息。她屏息挪到窗边,楼下银杏树上挂着半截烟蒂,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宋拂...……"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还有,
在这个故事里,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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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沥青路泛着冷光,佘粤踩着积水往公寓走,鞋尖沾了零星泥点。
刹车声是从背后刺来的。
她回头时,车灯已逼至眼前,惨白的光像刀锋劈开夜色。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她猛地后退,后背撞上消防栓,金属棱角硌得肩胛骨生疼。
车停了。
距离她的鞋尖,三寸。
引擎盖上的热气蒸腾而起,挡风玻璃上插着一张对折的纸条,边角被雨水洇湿,墨迹晕开成诡异的蓝。佘粤伸手取下,指尖触到玻璃的瞬间,驾驶座上的黑影忽然低笑一声,油门一轰,轮胎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
纸条上是六个字:
"珍珠该物归原主。"
字迹瘦金体,锋利的撇捺像淬了毒的针。
佘粤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她缓缓展开掌心,那张纸条已被攥得稀烂,墨色染进指纹,像某种不祥的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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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拂来时,她正坐在行李箱上抽烟,黑寿百年的烟丝燃出苦杏仁味。月台灯光昏黄,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伶仃一道,斜斜切过斑驳的地砖。
"车还有二十分钟开。"他没问她为什么突然答应离开,只是接过她指间的烟,就着她咬过的滤嘴深吸一口,烟雾从鼻腔缓缓溢出,"谭庄会接你。"
佘粤盯着他西装第二颗纽扣——墨色缎面,钉着哑光贝母,低调得近乎刻意。她忽然伸手攥住,线头崩开的轻响混着远处汽笛,像某种隐秘的告别仪式。
"这次要多久?"
宋拂没答。
他低头拆开领带夹,一枚翡翠平安扣落进她掌心,玉质沁凉,内里飘着一丝血似的红痕。
"等枇杷黄了。"
广播响起,列车员催促登车。佘粤将平安扣攥紧,翡翠棱角硌得皮肉生疼。她转身走向车厢,没回头,却听见身后传来打火机开合的脆响——宋拂又点了一支烟,火光在夜色里明灭,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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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雨是缠绵的,一连下了三日。佘粤推开雕花木门时,谭庄正在廊下煮茶,红泥小炉上的水咕嘟作响,白雾裹着茶香漫过枇杷树的枝叶。
"阿拂说你要来,"女人抬头,眼角细纹里缀着温和的笑意,"我摘了枇杷,腌了蜜,正好配碧螺春。"
佘粤望向那株枇杷树——树干粗粝,树冠如盖,青黄的果子藏在叶间,像谁随手撒了一把碎金。树下立着块青石,刻着模糊的字迹,雨水冲刷下显出"1998"几个数字。
"宋拂十岁时栽的,"谭庄顺着她的目光解释,"那年他母亲刚离婚,带着他来这里住了一个夏天。"
茶盏递到眼前,茶汤清亮,浮着两片枇杷叶。佘粤抿了一口,苦涩后泛起蜜香。
"甜枇杷都藏在叶子最密的地方,"谭庄忽然说,"就像有些人,总把要紧话咽回去。"
窗外雨声渐密,枇杷叶在风里沙沙作响。佘粤摸出那枚平安扣,翡翠映着天光,内里的红痕愈发鲜艳,像一滴凝固的血。
第四日放晴,佘粤在窗边发现半截烟蒂——黑寿百年,滤嘴处有齿痕。
她拾起来,烟丝还是湿的。
谭庄在楼下唤她吃早饭,佘粤应了一声,将烟蒂藏进词典夹页。那本《法语动词变位手册》的扉页上,母亲的字迹早已褪色:"给阿粤,希望你的未来有更多时态选择。"
午后,陈姨来打扫,佘粤状似无意地问起最近是否有访客。
"前日有个修电表的,"陈姨拧着抹布,"说是线路老化,查了半晌。"
"长什么样?"
"戴着帽子,没看清脸。"陈姨忽然压低声音,"但左手缺了根小指——我递茶时瞧见的。"
佘粤捏着茶杯的手一紧。
周维深的贴身保镖,当年在码头火拼时断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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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庄该是佘粤很青睐的那种同性,大方知性,优雅又带着点神秘。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什么也不做就很赏心悦目。
这古式的江南建筑,构造还是传统的,颇有些雕梁画栋的味道,气质是很沉静的,像陈年的老酒。里头用的还是老式电灯,人在屋里,有种晨昏不分的错觉。
佘粤的目光被墙上一幅字黏住了。
写的是“云在青天水在瓶 ”〔1〕,大气磅礴的字。
“我阿婆写的。”
“很漂亮的字。”佘粤很认真的说。
谭庄递过来一块小巧的方糕,说:“旧时候做文字工作的。”
佘粤来了兴趣,眼睛一亮。
“编辑还是作家?”
谭庄笑了,“写写文章。”
“那就是作家喽,很酷嘛。”
谭庄被她感染,有些感慨似的,“战火纷飞的年代,讨生活罢了。”
“那也各凭本事呀。”
佘粤咬了一口方糕,不过分的甜,丝丝扣扣地化在嘴里,熨帖。
“好吃。”她举了举手里的糕点示意。
“也是她教做的。”
佘粤反应了一秒才明白这个“她”是指她的阿婆。
“你阿婆信佛?”佘粤瞧着那字迹说。
谭庄暗下里一惊,就听见女人说,你别见怪,只是这句话很“佛”嘛。
她紧接着就解释了,眼珠都没朝旁边错一错。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瞒着房东小姐做背调,内容还深入到人家祖母的信仰。
比起这些,谭庄实则更加惊叹她如发般的心细。她知道旁人心思哪里转折哪里疑窦,而且,分毫不差。
明明年纪不大。
更且,她还推翻了房东小姐这么多年看人总结出的规律:花瓶除了配花没什么内涵。
这佘小姐,更像古董。
“那个年代的人,要活下去都少不了信仰,即使本没有罢。”谭庄难得这么坦诚,这个人还是在剖白她故去的祖母。
院子里传来一些响动,佘粤放下手里的吃食忙过去看。一只猫咪从枇杷树上轻轻跃了下来,树叶子动了动,再无其他。
佘粤看着静谧的院子里没发现什么缘故。
谭庄在屋内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佘粤朝身后摆了摆手。
“偷腥的猫咪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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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像画师一笔一笔雕出来的,带着金属质感,掷地也有声般,却独独捧了一簇簇棕黄色细果子出来,青天白日里和五月阳光挑逗着。佘粤偏眼看过去,隔了窗子,偏偏格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风一动,窗子掀开了半扇。
日头一日比一日盛,佘粤穿的越来越单薄,此刻风一吹,小臂倒有些凉飕飕的。她三两步迈过去,抬手一瞬却被身后那声音定住了身子。
“改日使人摘给你尝尝。”
身形也只是顿了一瞬便识清了来人,她突然反骨,伸手把风敞开的半扇窗户撑开了,窗扇往外一去,不想却碰响了窗外一树枇杷。
似乎是树上还停了小雀儿,这一碰,呼呼簌簌闹着飞别处去了。
佘粤撑着窗棂趁势往外抻了抻,一枝墨绿托着嫩黄欹侧着探进窗来。
佘粤这才扭过头,那人此刻就站在她身后,板板正正地穿了一身黑色中山装,古铜色的雕花圆扣子一颗不落的扣着,弧形领露出一点白边,衬的他清俊非常。
无声无息地,也不知道何时来的,又看了她多久。
这人古怪,只是倚着门框看着她,连廊下,他往前一步就是阳光。
她一时没动。
宋拂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动了心思,偏偏逗她:“这才几日,就不认得了?”说完这话心下又后悔了,自从清明一别,就是到这了。一个月了。
聪明人心里都明镜似的,这话就不该讲出来。
也难怪。
神色暗了一瞬,宋拂往前一步,至此满身阳光,磊落光明。
她这才看清他这一身装扮,墨色带暗纹的上好的锻子,阳光下愈发流光溢彩。宋拂立马推翻刚才的定论,这哪里是板板正正,还是妖妖烨烨。
佘粤只是这么瞧着他,便记起许多往事来。
她见过他许多模样。商务西装,酒桌上漫不经心地推杯换盏,第二日近十年最大的收购案却见诸报端;白衫黑裤,早春一树杏花下笑得人畜无害,落拓地坐在石头上和十岁小孩下棋,输得一塌糊涂;墨色大衣,站在电影院外人头攒动的大街上,靠车站着,肩上落了一簇桂花。他总是知道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回回都将将好。
此刻他就站在这里,现今僻静安详的南京旧居,旧时车水马龙的金陵街里。
真真怪人,撑得起繁华,也担得下落拓。
还是瞧着他,倚靠着窗棂,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小臂伸了出去指甲轻轻捻着枇杷叶。
“我一伸手就够得到的东西,你来献什么殷勤。”
没头没尾的一句,宋拂却听懂了,这是答他上一句话呢。
目光直直的落在她的指尖上,规规整整的指甲不知何时被她漆了红寇丹,相思豆似的,镶在葱白的手指尖上,衬的枇杷叶越发翠虬。
初夏的天,她穿了件绿色的旗袍裙,青梅样儿的颜色,盘花扣,半截袖,哑光缎面的质地,此外再没什么花样儿。先前她央楼下囡女借她,她一眼就相中了这件,那小女芽便笑,问她何故。她挽了衣服往楼上走,只笑不答。
何故?
无缘无故,单单为衬这青天日头,这满庭枇杷。
宋拂刚才上楼来,半明半暗的楼道里抬头便看到窗边这抹明媚的绿色。他扶着栏杆一下静住了,就这么从下往上看着她。老式的旗袍被她穿出了新意,身侧的线条曲曲折折地弯下去,将到膝下,颜色便断了。往下便是她骨头云停的小腿,她骨骼清奇,脚踝纤细偏偏一块踝骨突出,弧度却恰到好处。
她松敞极了,这么一身旗袍,脚下拖着一双细带拖鞋。
日光滤了外头棕黄枇杷,婆婆娑娑地笼在她身上,她探半张脸朝窗外,盛了满面光影,风一过,一晃,一晃。
一息。
风倒大了,摇着窗外的果。
又一息。
眼前的光影好似小了一圈,他眼里只剩她。
风绕过墨叶,跃进窗子。
佘粤刚想回身,一只手便从肩旁伸过,径直抵在那扇窗上,收力,窗便阖上了。耳边,风息了。她猛地回头,直直的撞进他的眼睛。漆黑漆黑的瞳子,似要是吸了她去。
他借着关窗把她圈在怀里。
他已然欺身压上来,又怕碰到她,一只手垫在她腰后,另一只手撑着窗棂,将她完完全全地格在自己怀里。
佘粤呼吸一屏,后腰那块受着男人的手指骨节越发滚烫,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肌肤相亲。
她这才感受到他的存在。真真切切的。
可她嘴上偏不依他,反着来似的,专专要戳他心底的不舒服。
隔着窗户听到楼下汽车的声响,远远地传过来些喧闹声。
两人听着这声儿静了一秒,佘粤看着他的脸笑了,带着点戏谑:“这回不怕上报了?”
宋拂也坦坦荡荡地回望过去,上什么报?
“花报。”她笑,挑衅似的。
宋拂别开眼低头失笑,知她存了心要刺挠他。他照单全收。
错了。他道。
佘粤抬着头拿眼瞧着他,静静地等着下文,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样。
宋拂低头看着怀里人明澈澈的眼睛,搁在腰后的手不禁渐渐用了气力,把人圈得更紧,水蛇一样的腰,一只手就能握住。瘦了瘦了,比一个月前他来这里时更瘦了。宋拂一时心酸,全被面上的嘻笑盖了过去。
“该上财经报呀。”他笑着,手下用了力。
力道越来越重,佘粤心疼身后的古式木质建筑,微微挣了挣。还没来得及细细品琢他话里的意思,就被身后的手用力一托,人离了窗,彻彻底底地被他抱在怀里。
额头抵在他喉结上,感受到他细微的气息。
他低声笑,逗她,“我来原是正事。”
佘粤按着他的手臂。
只听见他笑的更大了:“来共商国是。”
人被整个抱起来,她整个笼在他的气息里了,耳边只剩他下楼脚步声,窗外的花呀叶呀果呀都颤颤巍巍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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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叶晃,浅灰影子被光细细琢了边。青瓦落了苔绿,姜黄色老猫滑了脚,将挨了挨窗边,撞见什么似的,呜咽一声,猛地掉头跳到下面连廊上溜走了。
真要上手解这盘扣,宋拂才知不是易事。偏偏佘粤只是冷眼看着,眼瞳似墨,嘴唇洋牡丹红。宋拂眼睛碰上她不温不火的眼神,失火般用力一把将那盘扣撅了。佘粤一下恼了,去别他的手,说衣服是借来的。
宋拂只顾埋下头去,声音都含糊了,闷在她胸口里,“我说哪来这劳什子。”
佘粤听笑了,双臂支在身后微微撑起身子,只能看见他的发旋,像漩涡。她不动,单单看着,置身事外似的。
一声猫叫。露珠下叶尖般,倏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