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粤站在咖啡馆屋檐下点烟,第三根火柴才在风中燃起。雪粒扑在火焰上发出细微的"嗤"声,像某种无言的嘲弄。她拢着火光低头,发现大衣袖口沾了咖啡渍——这是三小时前与廖凡谈判时溅上的,现在已凝成浅褐色的月牙形痕迹。
烟终于点着了。她深吸一口,伦敦黑特有的苦杏仁味在舌尖漫开。这味道让她想起巴黎七区的旧书店,那些发黄的《追忆似水年华》扉页上,总带着类似的陈旧香气。
"女士,您的车到了。"
网约车在雪中亮起双闪。佘粤掐灭刚抽两口的烟,烟蒂在积雪中发出轻微的"滋"声。坐进车里时,她摸到大衣内袋有异物——是那盒寿百年,金属烟盒边缘已经染上她的体温。
"去仁和医院。"她对司机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烟盒上的浮雕花纹。这种触感让她想起大学时用的老式打字机,那些铜质字母键敲在纸上时的微小震动。
车驶过跨江大桥,冰凌在钢索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佘粤翻开手机相册,找到今早拍下的珍珠项链照片。放大能看到第三颗珠子略有不同,在拍卖行提供的鉴定报告里,这个细节被含糊其辞地称为"历史修复痕迹"。
韬玉的短信跳出来:【姑姑今天吐了两次】
她熄灭屏幕,转头望向窗外。雪中的城市像被蒙了层毛玻璃,连霓虹都变得柔软。这种天气总让她想起母亲葬礼那天,殡仪馆的暖气出故障,她握着佘意慈逐渐僵硬的手指,发现死亡原来是有重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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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拂站在恒温酒柜前,指尖悬在1996年的柏图斯上方,最终却取了旁边那瓶平价勃艮第。于奉在身后轻咳一声:"周家派人去接触傅诺了。"
"几个人?"
"两个,带着鉴定仪器。"于奉递过平板,"他们重点检查了第三颗珠子。"
宋拂旋开瓶塞,红酒注入醒酒器的声音像远去的潮汐。屏幕上显示着拍卖行内部监控,有个穿驼色风衣的男人正用放大镜观察项链搭扣。
"告诉傅诺,明天按原计划展出。"宋拂晃了晃醒酒器,"顺便查查佘粤和周映实的接触记录。"
于奉欲言又止。
"说。"
"您似乎对这位佘小姐..."
"她父亲余程是海关鉴定专家。"宋拂突然转身,酒液在玻璃器皿里划出暗红的弧线,"十年前那批走私文物,最后经手人就是他。"
窗外雪停了,月光照在展示柜里的菩提手串上,108颗珠子泛着冰冷的青灰色。宋拂想起下午在咖啡馆看到的场景——佘粤把咖啡杯往廖凡面前推了推,手指在杯垫上轻敲三下。那是拍卖行内部用来暗示"有诈"的暗号。
"明天派人盯着拍卖会。"他放下酒杯,杯底在实木桌面上磕出轻响,"别惊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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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和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比昨天更浓了。佘粤在护士站停住脚步,从包里取出新买的羊毛围巾。
"还是老样子?"值班护士接过围巾,"甄阿姨今天问起你三次。"
佘粤点点头。电梯镜面映出她模糊的影子,黑色大衣像道裂痕,将身影分割成明暗两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陌生人的衣服。
姑妈的病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韬玉压低的声音:"...医生说最多三个月..."
佘粤在门外站定,从大衣口袋摸出烟盒。金属开合声惊动了屋里的人,韬玉拉开门,眼睛红得像哭过。
"来了怎么不进来?"韬玉接过她手里的水果袋,塑料窸窣声盖过了后半句,"姑姑刚睡着。"
病床上的人比上周更瘦了,被子下的轮廓几乎看不出起伏。佘粤轻轻放下保温桶,发现床头柜上的相框换了——现在是张泛黄的全家福,年轻的甄弟穿着警服,胸前别着枚银色徽章。
"周映实答应承担全部医疗费。"韬玉突然说,"条件是那串项链。"
佘粤正在整理输液管的手指顿了顿。塑料管里药液一滴一滴落下,像某种倒计时。
"你知道项链的来历?"
"他说是普通古董..."韬玉绞着手指,"阿粤,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窗外有雪块从屋檐滑落,"啪"地砸在地上。佘粤想起母亲临终时的话:甄弟追查的那批文物里,有颗藏着微缩胶卷的珍珠。她最终只是摇摇头,把围巾搭在椅背上。
"明天我去拍卖会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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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预展现场比想象中安静。佘粤在签到处停住,钢笔悬在嘉宾名单上方——有人在她名字旁画了颗极小的五角星。这是海关鉴定科旧用的标记,表示"重点观察对象"。
"佘小姐?"
廖凡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手里端着两杯香槟。他今天换了深灰西装,领带夹是枚简约的珍珠贝母。
"傅先生临时有事。"他递过酒杯,"委托我向您致歉。"
佘粤接过香槟却没喝。酒液在杯中摇晃,细密的气泡不断上升破裂。她注意到廖凡左手无名指有圈淡淡的白痕,像是刚摘掉婚戒。
"项链在3号展厅。"廖凡突然压低声音,"有人提前申请了红外扫描。"
他们穿过人群时,佘粤察觉到几道视线黏在背上。左侧柱廊边站着个穿藏蓝西装的男人,正用手机对着展柜拍照——镜头焦距却明显对着参观者。
"今天来了不少业内人士。"廖凡意有所指,"包括宋先生。"
佘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宋拂站在埃及文物展区前,黑色大衣搭在臂弯,正低头查看拍品手册。灯光从他头顶洒落,在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浅灰色阴影。
"要打招呼吗?"廖凡问。
"不必。"佘粤转向珠宝展柜,"我更关心那颗多出来的珍珠。"
玻璃展柜里的项链泛着柔和的珠光。佘粤俯身观察第三颗珠子时,在反光的玻璃上看到宋拂走近的身影。他停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身上带着雪松和皮革的气息。
"直径误差0.3毫米。"他突然说,"镶嵌工艺也不一样。"
佘粤没有回头:"宋先生对珠宝很了解?"
"只对有趣的事物。"宋拂的声音里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比如会用法语写密码的翻译家。"
展柜玻璃映出他抬起手的动作。佘粤绷紧肩膀,却见他只是调整了下手表——那是块古董百达翡丽,青灰色表盘在灯光下像冻结的湖面。
"下午三点。"宋拂离开前留下句话,"地下二层档案室。"
佘粤继续观察项链,直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第三颗珍珠的镶座确实有细微差别,金属爪内侧刻着组数字:0715。
她的生日。也是父亲失踪那天的日期。
档案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像只困在玻璃罩里的蜜蜂。佘粤站在金属档案柜前,指尖掠过那些泛黄的标签纸。父亲生前总说,档案室是最诚实的地方——每一处涂改都会留下时间的齿痕.
她停在"1998-2003海关特检"那一栏。第三格抽屉的锁有新鲜划痕,锁芯还带着体温。佘粤从发髻里取出枚一字夹,铜丝在锁孔里转动的触感让她想起小时候帮父亲修怀表的场景。
抽屉滑开时带起一阵细小的尘埃。里面少了三份文件,空出的位置整齐得像精心布置的陷阱。佘粤用手机拍下空缺的编号,忽然注意到抽屉内侧粘着片透明胶带——上面沾着半枚指纹,螺纹呈现出罕见的同心圆。
"找这个?"
宋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佘粤的手腕轻轻一颤。他站在两排档案柜的阴影交界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肤色冷白。递过来的牛皮纸袋上印着海关火漆印,封口处有被蒸汽熏开的痕迹。
"07年文物走私案鉴定报告。"宋拂的声音很轻,"你父亲用隐形墨水在扉页写了备注。"
佘粤没接。通风口的百叶窗将光线切割成条状,横亘在他们之间。她闻到宋拂身上有股淡淡的硝石味,像是刚处理过什么电子设备。
"条件?"
"帮我翻译这份文件。"宋拂从内袋取出对折的A4纸,"法文技术手册,第三页有加密段落。"
纸张展开时发出脆响。佘粤一眼认出那是船舶发动机的零件图,但某个轴承标注旁被人用铅笔写了段《追忆似水年华》的选段——母亲最爱的法语小说。
"这不是技术手册。"
"确实不是。"宋拂突然向前一步,阴影笼罩下来,"是周家走私船的检修记录。"
他们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形成细小的白雾,又很快消散。佘粤注意到他右手中指有钢笔留下的茧,这种职业痕迹在电子时代已经很少见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只有余程的女儿能看懂这个。"宋拂指向图纸边缘的符号——那是父亲自创的鉴定标记,形似展翅的雨燕,"他在珍珠里藏的微缩胶卷,用的也是这套密码。"
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宋拂迅速关掉电灯,黑暗如潮水漫过。佘粤的后背贴上金属档案柜,凉意透过毛衣刺入脊椎。黑暗中听觉变得敏锐,她听见宋拂的手表秒针走动声,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还听见——
钥匙串的清脆碰撞。
"保安巡查。"宋拂的呼吸扫过她耳廓,带着薄荷糖的气息,"西南角有消防通道。"
佘粤屏住呼吸。手电筒的光斑从门缝下扫过,晃动的光影里,她看见宋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这种距离能看清他虹膜上的纹路,像琥珀里的植物脉络。
脚步声渐渐远去。宋拂却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佘粤耳垂上——那颗红豆耳钉在黑暗中也泛着微光。
"你母亲留下的?"
佘粤侧头避开他的注视。这个动作让一缕头发滑落,发尾扫过宋拂的手背。两人同时僵住,某种微妙的电流在黑暗中滋长。
"消防通道。"她低声提醒,声音比预想的要哑。
宋拂收回撑在档案柜上的手臂,袖口擦过她的衣领。黑暗中布料摩挲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像场隐秘的交谈。
消防通道的应急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佘粤走在前面,脚步声被金属楼梯放大成空洞的回响。到三楼拐角处,她突然停住——
楼下传来对讲机的电流杂音。
宋拂的手搭上她的肩膀,温热透过衣料传来。他指了指上方,逃生路线图显示五楼有间设备间。
他们像两只夜行动物般悄无声息地上行。佘粤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父亲曾说过,最危险的陷阱往往伪装成逃生通道。她在第四级台阶上发现个烟头,滤嘴处有口红印——是女士香烟,和韬玉抽的同款。
设备间门锁闪着绿灯。宋拂用磁卡刷开时,佘粤注意到卡片边缘的烫金字母:SIN CITY VIP。
"你早就计划好路线。"
"只是习惯性准备。"宋拂推开门,陈年的润滑油气味扑面而来,"周家买通了今晚的安保主管。"
狭小的房间里堆满监控设备。佘粤看着宋拂熟练地调出档案室走廊的监控画面,保安正在检查她刚才碰过的档案柜。屏幕冷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锋利的轮廓线。
"你父亲发现的不仅是走私。"宋拂调出另一组画面,显示着拍卖会现场,"那批文物里混着二战时期的情报微缩胶卷,周家祖父当年是转运人。"
画面切换到3号展厅。穿藏蓝西装的男人正用特殊仪器扫描珍珠项链,镜头拉近能看到他耳后露出小片纹身——德文"Blitzkrie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