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明骄突然有些懂了,方许年到他家时的感受。他在这一刻隐约地感同身受,体会到了方许年当时的局促和不安,还有那种有些荒诞的不真实感。
生活是一个沙漏,他和方许年生活在对跖点,当他们钻过那道小小的缝隙见识到对方生命的一隅,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有太多太多关于阶级和差距的名言,但真正看见的那一刻,他们没有想起任何一句名言。
骆明骄看着吵吵嚷嚷的菜市场,感受着空气中的味道,突然有些难以接受。他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哪怕是一个月也不行。
方许年也有类似的感悟,周六在骆明骄家里睡到自然醒的时候,阳光透过窗帘铺在被子上,他看着被渲染得璀璨的被面,明白了他和骆明骄的差距。
他们之间的差距是,骆明骄可以不在乎高考,不在乎学历,但是他不行,他把分数等同于性命,像装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从未有一刻的懈怠。
方许年娴熟地买菜挑肉,也能口齿伶俐地跟菜贩子肉贩子讲价,经常是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才能讲下来一块两块的。
也有讲不动的情况,他将好话都说尽了,对方就是坚决不松口,这种情况下方许年会转头就走,好像没有什么菜是非买不可的。
骆明骄问:“为什么非要讲价?”
方许年正在挑选番茄,他左看右看,还要拿起来闻一闻。
此时此刻,番茄比骆明骄要重要,他便随口敷衍道:“习惯了吧,我从小就这样,积少成多,我妈就不用那么累了。”
匆匆说完后,他又开始跟菜贩子讲价,先是讨巧卖乖,在摊主态度软化后又嬉皮笑脸的,最终讲价成功。
这一天,骆明骄逛了菜市场,吃了方许年做的饭,看了以前从来不会看的老套电视剧。
在他看电视的时候,方许年从三角柜里翻出习题集开始写。
他坐在吃饭的折叠桌前面写,弓着身子,两条长腿搭在两侧,坐姿不太端正。
骆明骄一开始是坐在沙发上看着他,渐渐地变成靠在沙发上,最后直接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楼下是“滋滋滋”的洗车声,很吵,但骆明骄听见的是这套房子里独有的声音。
厨房的水龙头拧不紧,漏出来的水滴砸在盆里会发出规律的“嗒、嗒、嗒、嗒”。
现实之间的差距如一道天堑,梦境却不会划分高低。
梦里的方许年也坐在那个位置写作业,老旧的电视机开着,播着看不清也听不清的电视剧。
折叠桌上还趴着一个少年,他将校服披在身上,整个人懒散地玩着手机,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去干扰写作业的方许年。
他伸出宽大的手盖住方许年的试卷,在感受到眼刀后嬉皮笑脸地让方许年给他做饭吃。
他扯着方许年的外套下摆玩拉链,将生涩的拉链拽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方许年用笔去打他的手,他就开始笑。
他们打打闹闹地相处着,是青春小说里常见的亲近剧情。
突然间房门被拍响,一个微胖的女人冲进来,她神色慌张地对方许年说了些什么,还拽着他的手往外跑。
黑色的钢笔落地,笔尖杵在地面上溅出点点墨痕,褪色的帆布鞋踩上墨痕,在小小的屋子里留下一串残缺不全的脚印。
披着校服的少年跟在方许年身后冲出去,只留下写到一半的试卷和地上蓝色的墨痕。
风从窗户溜进来将试卷吹得噼啪作响,然后又快速地离开这个狭窄的住所。
骆明骄好像也变成了一道风,去往很多地方。
在江边,方许年和少年坐在同一条长椅上,风很大,少年的外套裹着他,他垂着头,眼泪一滴接着一滴,落在地面上积成一洼。
一直模糊的画面终于变得清晰,那些模糊的声音也变得明朗。
那个少年说:“我也没家,我们都没有家。”
少年的脸一直都没有明确的五官,但骆明骄就是知道,那是贺川。
梦境是扭曲又没有逻辑的,方许年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巨大的书包。
少年说出的话一直在回荡,方许年像个木偶一样站起来,拎着书包扔进了江里。
骆明骄气愤地冲上去想要让方许年清醒一点,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双眼。
那双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只露出一条窄窄的缝儿,相互缠绕的红血丝侵袭着黑色的眸子,让清亮的眸子都染成了一层红。眼泪还在流,但是他脸上没什么情绪,沉重的书包坠江发出一声巨响,骆明骄听见他喊了一声“妈”。
他被这一声惊醒,在喧嚣的心跳声中坐起来,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去看方许年。
墙上的时钟蒙着一层擦洗不掉的污渍,时针和分针像两道伤疤,盘踞在每个人的过往中。
只过去了二十分钟。
方许年活动了一下手脚,还抽出工夫问他:“会不会有点冷?我给你拿个夏凉被吧。”
“不用了。”拒绝的声音卡在干涩的嗓子眼里,除了骆明骄自己,谁也没听见。
方许年拿着夏凉被出来,一边给他盖上一边说:“我家朝向不好,就算外面太阳很大,家里也是凉凉的,夏天还挺舒服的,就是冬天很难受。”
骆明骄点了点头,问道:“我今晚在你家住吧,明天我们一起去学校,可以吗?”
方许年顿了一下,抿着唇点头,然后才说:“可以啊。”
嘴上说着可以,脸上的表情却有些为难。
骆明骄装作看不见,扯着夏凉被躺在沙发上沉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会做这样的梦就是因为那些猜测,他始终觉得,方许年之所以会跟贺川在一起,一定是出现了让他更难以接受的困难,而且是他怎么也跨不过去的困难,所以他才会选择逃避。
而那些困难中最不幸的就是,他妈妈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