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水清澈,明明能一眼望到底。重物砸落水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水里下坠的时间却格外漫长。
是个很深的谭。
从岩石边缘向下望去,隐约可见两个人影交缠在一起。俞央大概是在奋力挣扎,却被叫做“江连”的男孩如海草一样缠上去,锢住他的双臂,让他失去自救能力,除了下沉、还是下沉。
“傻愣着干什么!接受过学校急救培训的同学立刻到下面集合,你!对就是你!快去叫救援小组过来!”老易反应快,迅速将任务安排下去。“盛醉同学,你在做什么!赶快回来!”做完力所能及的事情,老易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整颗心便又高高悬起。未成年的学生们哪里遇到过这种性命攸关的事,互相推攘、骚动着,一片慌乱。
“让急救小组的成员救人,你不要轻举妄动!”老易哑着嗓子喊,大步朝前走,试图阻止盛醉。盛醉却始终不曾回头,只是背着老易点点头,脱下外衣随手扔在一旁,接着毫不犹豫跳入水中。“扑通”声响后,水面上冒出一串串细密的白色泡泡。
“就会瞎逞能!万一救不到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这都什么事啊!”
水面上的声音在水下听得并不真切。盛醉屏住呼吸,朝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游去。俞央下落的过程在他脑海里一遍遍慢速播放,一帧一帧拉得缓慢,是对他的凌迟酷刑。手臂挥动着破开水流,脚掌也有力地摆动,盛醉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俞央身边。俞央的脖颈被江连用一只手握住,手指深陷入皮肤里。在水里待的时间太久,俩人都已经完全失去意识,江连的手却一直扼住喉咙没有放开。
眼眶处传来阵阵刺痛感,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停朝他眼睛里钻。当他终于握住俞央在水中迅速失温已然冰冷的手臂,把江连缠在俞央身上、扼住俞央脖颈的手扯开,终于将失而复得的人抱入怀中时,俞央禁闭的双眼,无意识微张的嘴唇,还有即使失去意识也依旧紧蹙的眉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这样的俞央灰败无比,没有灵魂,并不鲜活,像躺在冰棺里的尸体。盛醉讨厌这样的感觉。没有时间多想,他单手环住俞央,一边上浮,一边不带任何色情意味地吻向怀中人的嘴唇,将口中为数不多的氧气渡给他。
会没事的。盛醉想。
有事也没关系,只要他们葬在一起就好了。
“啊!上来了上来了!”“是盛醉和俞栖择!”“江连呢?”“还在下面!”“快捞上来!”
岸边围满了人。盛醉忽视大家打量的目光,将俞央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往岸上走。
“来来来!放这里!平放着!同学你先去换身衣服,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谢谢,别碰他,我自己来。”盛醉面色不佳,沉声道。
身下垫着干净的衣服,俞央被他平放在地上,面色苍白,嘴唇发紫,还没接触皮肤,就能感受到那股几乎漫出身体的寒气。
盛醉则跪在俞央身边,虎口卡在他下巴上,让人侧头以引出口腔中残留的水。另一只手覆在额头,双手使力,让他头部后仰。接着用大拇指按住他下巴,另一只手捏住鼻子,重重吻上去。五次人工呼吸后换为心肺复苏,双手交叠手臂伸直按压三十次,再继续人工呼吸…
“同学?同学!他的脉搏和呼吸已经恢复正常了,应该再过一会就能醒来。你赶紧休息一下,这是你们班主任拿来的衣服,赶快披上,小心着凉。”
“好,谢谢。”盛醉接过外套,毫不犹豫地盖在俞央身上。
“我可以把他抱起来吗?”他问。
“可以的,辛苦你了。”
盛醉隔着衣服紧紧抱着俞央,一切急救措施做完之后才开始颤抖。老易走上前来,以为他是着凉了。“去帐篷里待着,换身衣服,等他醒过来后再让急救人员检查一下,看还需不需要跑一趟医院。”
“嗯。”
“不走吗?”
“走不动啊,”盛醉无奈苦笑,“被他吓得腿软,这不是,手也在抖嘛。”
老易轻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盛醉身上,“注意身体,要是他醒来你又倒下了可不好。我去看看江连同学那边的情况。”
班主任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几个头发染着乱七八糟颜色的陌生人走进,将两人围在中间,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们。
“就是你抱着的那小子脚踩两只船?果然长一副骚狐狸样!”领头的人带着无框眼镜,是几个人中唯一的一个黑头发,披着一副文质彬彬的皮,说出来的话却与他的形象极为不符。
“滚。”盛醉冷眼朝说话那人看去,虽是处于下位,他身上的气质却压过众人,令他们无端生出一丝恐惧来。“这件事本来就是个误会,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做错什么。但凡你有点脑子,就找人问清楚真相。当然,如果你是单纯想挑事,等我把人送回去,一定奉陪到底。”他用看死人的眼光注视着领头的眼镜男,“现在,劝你早点让开,我不想在他面前动手。听得懂人话就滚!”
见他言之凿凿的样子不似作假,人群中有人小跑出去,很快回来,附耳对眼镜男说了几句话,让他脸上浮现一半愤怒一半尴尬的神情。盛醉则将目光重新落在俞央身上,不愿再多分给他们一个眼神。他问,“江连是你们什么人?”
“同班同学。”眼镜男答,“这件事是我们误会了,不好意思。”
“我不关心你们误不误会。”盛醉冷声道,“我只需要你们离开这里,挡着路了。”他休息片刻,将俞央抱在臂弯里,手臂抄过肩膀和膝窝,抱着人朝他们自己的帐篷走去,只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
帐篷里,俞央头枕在盛醉膝盖上,紧蹙的眉被他一点点抹平。脖子上被江连掐出来的红痕还留着,盛醉先是低头亲了亲他脖子上的伤,再认真涂上碘伏。俞央身上的湿衣服也被换下,温水擦过身体,乌黑的嘴唇重新红润起来,看上去倒与平时睡熟的样子别无二致。盛醉将手放在他脸上,轻柔地抚摸着,手指划过嘴唇、眼睛、鼻子、耳朵…按道理来说,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看的时间久了,即使它再美丽再有趣,最终都逃不过被厌弃的结局。对盛醉来说却不是这样的。他每看向俞央一次,就重新爱他一次,爱意就更深一点,微小的,或深刻或模糊的细节凑在一起,他再也无法与俞央分开。盛醉目光温柔,用眼神描绘俞央的脸颊,指间残留的温度无一不昭示着,眼前的人还活着,心跳强烈而有力。只是累了睡过去了,需要休息一会而已。静静睡着的样子好乖,没有防备,整个人都在笼罩他的视线范围内。盛醉的控制欲得到了强烈的满足感。他垂眼捏着俞央耳垂,如以往无数次那样,什么话也不说,等他慢慢醒来。
俞央在昏迷的时候做了很多梦。他的灵魂飘在天上,从上帝视角目睹着盛醉一次次奔赴死亡。第一次在天台上,没有27楼那个平台,俩人一前一后砸到地面上,血肉模糊,细胞组织和对方的融合在一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面对面拥抱,头朝下接吻。第二次在深潭之上,他看着盛醉试图抓住自己的衣袖,最终手里空无一物。梦境的最后深潭里出现两具死命纠缠的尸体,手掌和手掌、身体和身体贴在一起,打捞上岸也不分开。第三个梦里两人回到了他们初遇的地方,俞央和盛醉牵着手在小区里一圈一圈闲逛,路过篮球场,里面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篮球,于是他们来了场二人战,最后打成平手。第四个梦、第五个梦、第六个梦,主角只有他们,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俩人,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时间流速加快,他们飞速老去,变成垂暮之年的老人,满头白发,天空下起了雪。在一个拥有美丽晚霞的黄昏,俩人坐在公园的一个木椅上,盛醉偏头吻了他,说,曾闻“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俞央则笑着回应,白头既得雪不换,世间唯余长情者。此时我伴君在侧,执手淋雪同白头。
执手淋雪同白头。
梦里盛醉再次单膝下跪,吻在他们的戒指上,重复道:
与君同执手,淋雪共白头。
……
“敬宁,盛敬宁!”俞央猛地睁眼,撞入盛醉含情脉脉的眼睛之中。少年的棕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衣服打湿一大片,看向他的表情柔和而温暖。
“你醒了。”盛醉面色可见地高兴起来,“冷不冷?饿不饿?我们去医院看看吧?”俞央却有些难过。
“你又跳下来了。”他说得很肯定。“算起来,你已经为我死两次了。还有在梦里,你又因为我死了两次。”
盛醉握住他伸出的手,低头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又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我没事,这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嘛?我不会离开你,我舍不得,所以你到哪里我都会跟去。我不在乎生死,只有你存在的地方,对我来说才有意义。”俞央扑哧一声笑了,“你好像一只黏着主人的小狗哦。”他说。
“那你喜欢小狗吗?”盛醉问。
“喜欢啊,盛小狗。下次别这样了,万一伤到自己怎么办?你看你,头发也不擦干,感冒了怎么办?”俞央枕在他腿上晃晃脑袋,伸手摸了摸自己头发,“我的头发倒是擦干了,你还真是个傻子。”他刮了刮盛醉的鼻子,手撑在地上想起身,却被盛醉握住腰肢往下带。
“再躺会,”盛醉说,“再休息会。”
“先给你擦头发,会感冒。”俞央坚持道。
“那好。”盛醉松手,盘腿坐下。俞央在背包里翻翻找找,拿出条干净的毛巾将盛醉的脑袋盖住,双膝分开跪在他身体两侧,直起腰为他擦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