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有预感,但是再次来到肯弗伦王国、再次回到女神的怀抱中,还是让她心绪不宁,生怕当年因自己试图窥探神而逃离的行为会遭到祂的惩罚。
她已分不清,自己对光明是否还有当初的虔诚信仰。
“……神殿骑士、神血早就……或许整个希雅神殿都是假的。”茱莉亚喝了酒,下意识做出了掸烟灰的动作,“我猜你们一无所获吧,否则,哪里来能轮到我们这种尘世的俗人拯救世界。”
“但是,我仍然相信这是可以做到的。”
被选中成为神殿的侍者是茱莉亚万万没有想到的,她不确定这道指引是来自内心的暗示,还是命运——那将她视为计划一环的神秘力量,需要她站到这个位置,完成使命。
尽管烦闷依旧,但见到珂伊伯的那一刻,她幡然醒悟了。
幕后推手是谁其实并不重要,甚至是否有这一推手都不重要,她要的是结果。
无形的线把所有人串联到了一起,茱莉亚不得不感叹命运齿轮嵌合之精妙,她不想再把期待投射到神明身上,但如果是珂伊伯,从小看着长大、活生生的珂伊伯……那么这场安排,还真没那么让人讨厌。
酸甜苦辣的情感交织最后变成了悔意,那个永远不会被负面情绪裹挟的表嫂第一次在珂伊伯面前流下了眼泪:“我、我们……对不起……我不该把你送到修道院,都是我的错……”
好不容易劝住茱莉亚,桌上的食物都凉了。
怕勾起更多的伤感,珂依伯略去了几次惊心动魄的危机,挑着开心的经历讲给茱莉亚听。
家人见面的时刻,奥尔特的社交距离把握得很有分寸,不过多插话,把主场交给珂依伯。
他给予的尊重隐藏在细节里,静水流深,初次见面就彻底打消了茱莉亚剩下的那点忧虑。
珂伊伯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就算不愿原谅他们,以后渐行渐远,茱莉亚也希望他能平安幸福。
现在说这些糟心的事确实不合时宜,他们互相道别,约定着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没准等到黑雾散去、天空放晴,就有勇气敞开彼此的心扉了。
回到乌坦斯宫,一夜无梦。
奥尔特和加莱提亚女士凌晨就出了门,珂伊伯任务特殊,留下来思考怎么用晶蓝魔力打开缝隙。
仰恩城的禁魔结界是诺勒·诺克斯请了那个时代最厉害的五位大魔法师创造的,后世曾被多次改良,并广泛应用在各国的大城市里,保证了在魔法师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民众,能享有相对公平的生活环境。
禁魔和防御两大结界关系着数十万民众的安全,即使有开启关闭的权限的国王也不能轻易操控。
地狱的裂缝要如何打开他们一无所知,能确定的是,必须释放出晶蓝魔力与之共鸣。
珂依伯试了十几次,大概能牵引出血脉里的晶蓝魔力了,但低级的法术上限也低,用什么魔力施展都没区别,总不能以数量取代质量,东拼西凑出大量晶蓝魔力吧?
听起来是个馊主意,还不如和格威商量下暂时关闭禁魔结界呢。
珂依伯站在玻璃窗前思考着,鸽子蛋大的浅蓝色魔焰在掌心明明灭灭,配合晃动的拉长石耳坠,伪装后的黑色眼珠连带着半张脸都被映出了冷调的蓝光。
他还是很在意昨天感应到的晶蓝魔力。
魔力应该是通过特殊的媒介扩散的,珂依伯不理解,他们是怎么将零星一点儿晶蓝魔力精准地释放到自己周围的呢?
要是能弄清方法,触类旁通,禁魔的困境就迎刃而解了——魔力多少都无所谓,只要能与裂缝定向共鸣即可。
那位高阶血族的身边极有可能带着同有恶魔血脉的某人,简直算得上是他们组合的一比一复刻。
敢放一滴血就能杀死自己的生物在身边,这两个血族还挺像的,对方执着于找到奥尔特,是否也是想开启地狱缝隙呢?
珂依伯记得,奥尔特自述的过往里提到了一个囚禁了恶魔的公爵,会是他吗?
微风拂面,跃动的魔焰闪到了珂依伯的眼睛,他用力按了按眉心,突然心神一震,看向窗外花园的角落。
绿意盎然的古树枝干上赫然有一张包裹着重重绷带的脸,绷带的缝隙隐约有溃烂的蓝色皮肉脱落,浓重又陈腐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而那人木然地站着,比真正的死灵生物还要凄惨恐怖几分。
无需交流,珂依伯撤下了右眼的伪装。
乌斯坦宫有狄娜的英卫骑士巡逻守卫,按理来说不可能这么久还没赶到,可他们就这么长久地对望着,仿佛血脉也被唤醒,传达着同类间相通的、一瞬就能感同身受的哀伤与痛苦。
几道治愈术试探性地没入对方身体,脱落的皮肤丝毫没有好转。
流动的魔力吹起一小片绷带,露出满是牙印的颈侧,伤口渗出的血液竟然是深红近黑紫的颜色。新伤叠旧伤纵横交错,还没愈合的地方深可见骨,散发出腐败的恶臭。
恶魔的手腕关节包着尤其厚的绷带,两条手臂以不自然地姿势垂下,眼神空洞麻木,微微畏光,他几乎能想象到对方经历了多么非人的虐待,又是怎样被一点点被磋磨了生机,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所有属于恶魔的狂热与好战,都在漫长的折磨中被撕扯下来。
激愤和悲怆显得如此苍白,不足以抚平万分之一的伤痛,他立刻就能猜到行刑者……不,简直是恶贯满盈的凶手。
哪怕营救已经太迟,他总得做点什么。念头冒出的瞬间,风陡然加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树枝上的人就像被擦去了痕迹,渐渐褪色成灰蓝色的影子,消逝在沉闷的空气中。
狂风吹得眼睛干涩无比,珂依伯死死撑着没有眨眼,他读懂了对方的口型——
“杀了我。”
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幻影,一段没头没尾的对话,艳阳高照的天气,珂伊伯只觉得脊背生寒。
头疼欲裂,光怪陆离的幻象在脑子里钻来钻去,耳鸣在尖锐和嘶哑间来回切换,搅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不受控制地后仰,跌入深不见底的鲜红血沫里,如同溺水般扑腾,然后越陷越深,就这样坠落,安眠于循环往复的冥河。
可是——他们凭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珂伊伯倏地发现,他其实从来没有站在地狱的角度看待整个计划。
被关在狭小的芥核中几千年,被排除出生命循环之外,世界即将毁灭的时候才发觉地狱的重要性,于是“爱着世人”的神祇降下了神迹,引导着一茬又一茬的探求者救尘世于水火,唱响生命顽强拼搏的赞歌。
最后危机解除,大家携手共建美好的未来,听起来和理想中的光明别无二致。团结一致的立场下,谁会去在意恶魔们的想法?
就连他自己,都是带着主观的“拯救”思维,把地狱视为必须接受的客体,想当然地认为开启裂缝是件共赢的好事。
恶魔们会想要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在充满艰辛的融合中被视为“异端”吗?
重伤麻木的恶魔并非个例,本质上地狱被默认为尘世的附庸,天生有着被消耗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