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头几天,阳光难得灿烂。
细细的光束落在门口的黄白菊花上,恍若隔世。
刚走到门口,灵堂里便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那个电话一定是小嶷在向我求救,可我没听出来,我应该带他走的……”妇人一遍遍重复着,逐渐撕心裂肺,听者无不肝肠寸断。
除了陈酽。
他径直跨进灵堂灵堂正门,面无表情地越过哭泣的众人,在灵堂中央的灵柩边停下。
他看到江嶷躺在棺椁里,大半个身体掩在白布下,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向来灵巧的长睫紧闭,睡得很沉。
果然,这样才对,只有这样他才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嶷从自己身边离开。
江嶷,摔进江水里的那一刻,你后悔吗?
后悔曾经被我盯上,还是,后悔为了别人离开我?
陈酽伸出手,却被一把推开。
“你怎么有脸来啊?你怎么有脸来啊!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江应梅揪住陈酽衣领,她早已哭哑了嗓子,眼泪擦过一轮一轮,脸上却仍是新鲜的泪痕。
陈酽扯开她的手,皱着眉头拍拍被江应梅碰过的衣服。
“别说的像是我逼你儿子去死的一样,是江嶷自己要为我去死的”,陈酽甜甜一笑,视线落在灵柩上,“你看,他就是爱我爱到可以为我去死。”
谁都能看清陈酽表情里那点小小的骄傲。
这时,一道高大的人影从吊唁的人群里冲出来。
陈酽只觉鼻梁一痛,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滚烫的液体淌进嘴里,咸咸的。
“滚!”
他看到夏时风扶着哭得直不起腰的江应梅,沾着血的手指向门口:
“滚出去!”
新年的第二个星期,画展如期开展。
江城下雪了。
“节哀。”
负责人上前与陈酽握手,陈酽却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有什么可哀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是吗?
负责人打量着陈酽。
鼻梁上一块浓郁未散的淤青,握手时露出的手腕瘦到骨骼清晰,向来甜腻的香水味被酒气取代,寒冬腊月里一身明显不合时宜的衣服,大片裸露出来的脖颈冻得通红。
原来的陈酽可不是这样的。
这可不像只是失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啧啧,负责人在心里感慨,深情种啊。
不过既然陈酽不想说,他一个外人自然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必要。所以他只是跟在陈酽身后,看着陈酽无声地在展览间游走。
真奇怪,明明是画家本人,可陈酽却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些画作一样。
忽然,陈酽在展厅正中央的画作前停下脚步。
负责人跟在抬起头。
哦,这幅啊。
这幅是陈酽所有画作里规格最大、也是情绪最饱满的一幅。
底色由浓烈的红蓝铺就,像是一颗装满情绪的水球在画板上炸开,四溅的狂热中却是细笔勾勒的人影,人影淡到近乎透明,如同被滔天的情绪吞噬。
这是那晚的产物——
陈酽忍不住又想起那晚,江嶷跪在他脚边,卑微地求他帮帮自己,可他却摔门离开。
喉头好像肿起来,又干又涩,连吞咽都困难。
好疼。
白墙上的画忽而都有了生命般围上来,四面八方,不断逼近逼近逼近——压挤成一方逼仄的暗格,空气被无限压缩。
陈酽大张着嘴,却仍呼吸不畅。
无数个江嶷从画上走下来。
他抱住自己的头,企图遮挡视线中的幻觉,别过来!
为什么?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酽蓦地抬起头。
蓝红底色上的线条转过身,看向他,眼里尽是悲哀:为什么不帮我?
颜料开始滑落,变成一滴一滴血红血红靛蓝靛蓝的泪。
为什么不帮我?
不要说了……
为什么不帮我?
不要说了!
为什么不帮我?
“因为你背叛我!”
——“陈老师?”
幻象骤然被散去,陈酽已大汗淋漓,他张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负责人疑惑地看他一眼,见他没什么事后才继续说下去:“陈老师,这幅画已经被人定下了,恭喜你,是个不错的价格。”
不等陈酽回答,负责人忽然眼尖地向陈酽身后伸出手,态度恭敬。
“沈总,您放心,这画马上就包好了给您送过去。”
沈行之越过陈酽:“那就麻烦你多费心了。”
“诶,您放心——”
陈酽忽而将负责人推开,“这画我不卖了!”
“哦?”
沈行之视线一瞥,懒散地落在负责人身上,负责人却是心头一抖,“卖、卖的!”
“我不卖!”
陈酽面上怒色更盛,体力似乎支撑不住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他大口喘着,死盯着沈行之,只是重复:“我不卖。”
“你无权拒绝。”沈行之没什么表情。
“我有权,我是作者!”
沈行之冲负责人扬扬下颌。
负责人犹豫着上前,“陈老师,您确实没法拒绝,合同都已经签好了。”
“那我就毁约,不仅是这一幅,这里面每一幅我都不卖了!”
这一句后,周围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
负责人脸色一变,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沈行之一个抬手的动作拦下来。
“陈酽,这可是江嶷拼了命为你求来的机会。糟蹋人真心这种事也该有个限度。”
什么叫拼了命?
陈酽一怔。
“什么叫拼了命?”
“陈酽,那夜江嶷喝成那样你就不好奇是因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