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维礼不需要被怜悯。
消毒水的气味在晨光里浮沉,江南栀跪坐在羊毛地毯上,指节抵住他裤脚边缘。棉质布料卷过狰狞疤痕时,许维礼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阳光穿透纱帘,将那道横贯左膝的蜈蚣状伤疤照得纤毫毕现——深褐色的缝合印记,泛着术后增生的粉白褶皱,像被揉碎的海棠花瓣。
“可能会有点疼。”消毒棉球沾着碘伏轻轻按在破皮的红肿处来回画圈,而后突然凑近对着创口呼气,栀子花香混着碘伏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垂落的长发扫过他完好的右腿,那里立刻泛起细小的颗粒。
纱布边缘擦过敏感的大腿内侧时,许维礼猛地绷紧大腿肌肉,失控地闷哼像被揉皱的宣纸,从喉咙里洇开。
“别动。”她抬手拍了拍他攥紧床单的手,伤口溃烂处渗出淡黄色组织液,被镊子夹着的纱布轻轻拭去,冰凉的药膏触到敏感的皮肤,许维礼不受控地颤了一下,额角沁出的薄汗顺着下颌线滑落。
默默抓起一旁的薄被盖住喷薄欲出的部位,他决定分神,于是望向她低垂的侧脸,与记忆最深处那个粉雕玉琢的奶团子重叠。
暮春的雨丝缠着老宅檐角的铜铃,许维礼蜷缩在江宅雕花木廊的阴影里。
校服纽扣上还沾着母亲葬礼的白菊碎瓣,父亲领着陌生女人进门时,十岁的少年攥着书包夺门而出,任由冰凉的雨珠灌进衣领。
江家保姆发现他的时候,少年正发着高烧蜷在紫藤花架下,怀里死死抱着母亲生前织的驼色围巾。而彼时西厢房传来婴儿清亮的啼哭,刚满月的江南栀正蹬着藕节似的小腿,把绣金线的襁褓踢得凌乱不堪。
“姜汤趁热喝了。”江淮槿把搪瓷碗放在窗台边的红木桌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上的雨痕,“真稀奇,摇篮里那个小哭包,从你进门那刻就不嚎了。”
“阿礼要不要抱抱妹妹?”江夫人将温软的襁褓放进他僵硬的臂弯。少年下意识后退半步,却猝不及防被奶香撞了满怀。
小婴儿泛着粉晕的脸颊贴在他颈窝,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冲他咧开没有牙齿的嘴笑出了声,嘴角溢出晶亮的涎水。
自此许维礼的衣服永远浸着淡淡的奶味。江南栀像是长在他身上的小挂件,睡觉要攥着他的衣角,喝奶要枕着他的膝盖。
最狼狈的要数每次拍嗝的时候,小家伙总能把刚咽下的奶粉准确无误吐在他肩头。
江淮沅吃醋,却又拿襁褓里的小妹妹无可奈何,只能对着许维礼衬衫后领的奶渍气到跳脚。
母亲去世后最难捱的日子,因为她而变得兵荒马乱。
临近暑假,某一个蝉鸣震耳欲聋的傍晚,许晋安终于处理完亡妻所有的身后事。当黑色轿车碾过江宅门前的青石板时,许维礼透过车窗看见紫藤花架下晃动的摇篮,听见二楼婴儿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江南栀哭到打嗝的抽噎声里,保姆一边拍打着襁褓一边哼摇篮曲……没有人注意到小团子粉嫩的拳头里攥着从他衬衣上拽下来的纽扣,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贝母光泽。
“咕噜噜——”
胃部的空鸣骤然打断了遥远的回忆,江南栀耳尖瞬间烧得通红,她慌乱地垂下头,连鬓角的碎发都掩不住那抹羞赧。
灶上砂锅咕嘟作响,何阿姨临走前煨在砂锅里的南瓜粥正冒着绵密的气泡,金灿灿的米粒裹着橙红色瓜蓉,甜糯的香气与醒酒汤的酸涩姜味在在氤氲水汽中交织缠绵。
江南栀扶着许维礼在餐桌前坐定,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粥推到他面前,蒸汽模糊了他镜片后湿濡的眼神,“你先吃,”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浮夸的裙子,“我去换掉这身衣服。”
再回来时,温婉的米色针织套装衬托得她唇红齿白,宛如一朵在晨光中悄然绽放的栀子花。
许维礼将一碗醒酒汤推到她面前,骨瓷碗壁上蜿蜒着精致的花纹:“吃完早点回家,你哥把给我打了十七通电话。”
汤匙“哐啷”磕在骨瓷碗沿,“完了!我手机没电了,”她慌乱地抬头,“你没接电话吧?”
许维礼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没有。”
“那我等下先和冯伊伊串个供。”她指尖捏着汤匙在粥碗里划出凌乱漩涡,舀起半勺又放下。晨光将她睫毛的阴影投在眼下,凝成两弯颤动的弦月。
其实江淮沅的第十八通来电正在他睡衣口袋里震动,隔着布料传来细微的麻痒。
落地窗倒影中,少女正苦恼地咬着汤匙。
他端起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苦味在舌根蔓延成海。忽而觉得左膝幻肢痛又开始发作,这次发作像是有千万根丝线从心脏抽离,细细密密缠上了那道陈年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