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呆了几日,与他一同进来的那个人惴惴不安,每日里除了领吃食几乎不出头,缩在角落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对比之下,叶衹明倒是坦然自若,神色与春游者无异,轻松得不似身陷囹圄之人。
可怜王槐与胖叔托了关系,却也因事关京城权贵而难见一面。
性子无畏若关扶玉,当即决定硬来,好歹叫居平明三人劝住,非到劫场不可,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将有触犯圣威,陷老师于不利境地之嫌。
外头为了叶衹明闹得沸沸扬扬,居平明与关扶玉均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尽其所能网罗京城敢言之士,力图以舆论求得彻查太子当街遇刺一案。
简奉明偶然与门客聊及此事,当时便变了神色,弄清楚来龙去脉后心里有了底,正了衣冠便往皇宫去,丝毫没有遮掩之意。
才说回这狱中,周遭人听说此人是得罪了太子殿下才锒铛入狱,便有人言语欺侮,但更多的人在与他交谈中知道他是教书先生时便选择沉默。
不幸之中却恰巧得了运道,分得的牢房内唯有先前替他出声的男人,仍是蓬头垢面,紧紧抓着那只破碗,一双乌黑的眸子发亮。
叶衹明置他人污辱之词不理,平静地坐在稻草堆上,合上眼闭目养神,心中却如何也不能平静。
夜晚很快降临,事情却没有出现转机,这或许又是一个试探。
可男人竟什么都不知,只顾守着自己那方寸之地,不吃也不喝,对外界的声响更是充耳不闻。
毕竟是因为自己才连累的他,叶衹明端坐许久,终于起身,无甚特别的衣物却宛若浮于云端,随着他举手投足而飘逸。
原是目不转睛盯着他们观察的人已是说累了,正随意叉开腿坐着,见他忽然站起身来,目光不由得被他吸引过去。
却见那人面上从容自若,一双桃花眼明晃晃地盈着清光,周身席卷清冷之气,一点不似可以任人践踏的模样。
周围的人不自觉收敛了声,一个两个,只顾看着叶衹明的举止——从未想过他竟然生得这般样貌,肤白如脂,朗目剑眉,鼻梁恰到好处的挺拔,加之那朱唇含白玉。
真是好一个浑然天成的标志人物!
却见叶衹明不疾不徐走到衣着破烂的男人面前,微俯下身与他说话。
他们顿时有些错愕,宛若见着活久方能见的事,一个两个面面厮觑,最终都哑了声。
——而今方知,“判若云泥”之用。
男人神色痴痴,面对叶衹明的询问只睁着一双乌黑的眼,呐呐少言。
他的长发尽数藏在破帽中,这一番折腾后却是露出一角银白,叶衹明凝神去看,确信那帽下便是一头银发。
只是不知,到底为何。
日暮黄昏,高窗已不进半分光亮。
在一片沉寂之中,一直蜷缩着身子在角落里沉默半天的男人忽然抬起头,一双眼在漆黑的阴影里发亮,他突兀地说了一句话——“你救救我,好不好?”
叶衹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天云叫晚风拂散,一道温凉的霞光照亮他恰巧抬起迎接的眼眸。
他跪坐在昏暗中,一点点抬起头,乌黑的鸦色眸子沉冷,窥不出生机半点。
可叶衹明望来时,那双眼眸似乎霎时烟尘吹散,掀起墨色一角,望得光亮一点。
叶衹明只觉着那双眼眸亮得过于热情,滚烫,以至于他下意识规避那灼热、殷切的期盼。
不等叶衹明有所动作,忽闻周边知事的人劝声不绝。
“先生,不能答应他!”
最先与叶衹明攀谈的人激动地站起身来,目光恨恨地望着那个人,他并不很高,可余下的一缕霞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看起来颇为高大。
“先生,对他这种人,您可千万要留神呐!”
与方才说话的人处同一室的人也满是不认同,那双轻易便可瞧见沧桑的眼带着疲惫与厌倦,衣管随意地拉起来乱搭在肩上,看起来随时可能会动粗。
“此人到底存何居心——那搞不好,可是刺杀太子的罪名!”
靠的远些的人们低声议论起来,不时抽离目光去探看那边的热闹。
大家都知道,这种时候,又有谁会愿意顶罪——更何况,更何况此人还算半个曾想置叶衹明于死地的,仇人。
终于意识到这点时,是周围人们议论之声渐渐响亮,直至清晰可闻。
男人眼中的光在一片谩骂中湮灭,他低下头,神情是难掩的挣扎悔恨,却独独没有半分歉意。
“哈哈哈哈哈…”
男人低着头扯着嗓子嘶哑地笑起来,消瘦的肩膀一颤一颤,凌乱细碎的鬓发长长垂落,随着他震动的胸腔乱摆。
叶衹明这才有空打量他,他的衣衫是粗麻布裁剪而成的,缝着针脚细密的补丁却收拾得干净。
察觉到这里的笑声异常,周围的人也都陆续安静下来,一双双眼探究似注视着他。
“我知道你,”笑累了,男人面朝上直直向后仰倒在稻草垛上,激起无数微小的粒子飞散在空气中,“可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叶衹明目光不变,微微后退半步,避开迎面而来的草灰气,可那双桃花眼中却找不到半点嫌意。
男人毫不在意叶衹明的举动,他几乎精力去留心叶衹明的反应,只合了眼自顾说道:“你也不会比我多活多久的。”
说罢,男人合上眼双手举过头顶,抱着乱发便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