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不欲过多理会跟前的“狗皮膏药”,下了楼直往大厅而去。众人饭后正闲聊着,安娴见清源过来,既惊且喜,起身便要行礼致谢。凭心而论,他们这不过第三回见面,此人在生死关头挺身而出,安娴心底数次想过清源道长莫非是琼光仙人的分身下界。
雷瑟自知要是过去凑热闹,这群人也拘束得很,索性也就上楼去看看向晚此刻有何反应。清源故事里那位小和尚,也就是心迟僧人,雷瑟见过两次。一次在他与济灵离开故乡即将远游之时,上国恩寺祈福。恶魔丝毫也不愿的,他知晓管这寺的老主持跟崇天殿有些来往,那会恶魔之力亏空,只想避开。济灵是拽着他上的山,满嘴“顺道为你求平安”,一路拉拉扯扯。雷瑟踏在木梯子上,没察觉自己不经意笑了,心口一阵滚烫烧炙。
在山道上遇到一位长须白眉老僧牵着一稚童,那孩子瑟瑟缩缩,仿佛对这世界心存许多警惕。雷瑟没瞧出什么特别,但济灵却多看了几眼,等他们离得远了,不由赞叹这孩子有慧根。也许那时,济灵身上始源之力就已有复苏迹象了。
再一次见到,还是在这条山道上,小和尚已是副清瘦少年模样,旧僧衣披在身上显得宽敞至极,雷瑟瞧不出什么聪慧,却觉得他有几分无趣,眼神呆板,只专注清扫山道落叶。他生性本就高傲,那次急着上寺里传递军情,也未曾理会和尚。离开的时候,似乎闹得不愉快,究竟因为什么也不记得了,这已经过了太久太久。
雷瑟推开门,见这小子已经从宕机的状态里抽出来了。可他这状态,有些兴奋异常了。向晚猛地一拍他肩膀,颇有些得瑟地说道自己之前是皇帝命。“这蠢材怎么会这样容易糊弄!”雷瑟一顿腹诽,就算配合着演出,出口也是一针见血,“亡国的皇帝,说出去是很长脸的事吗?也不反省一下自己。”
“这么说,你也知道的咯。就一直瞒着我,所以你也是因为我前世南离帝的身份找到我吧。今天总算是破案了,这也没必要一直瞒着我吧。”雷瑟就和哄小孩一般与他搭话,在清源不碍事的前提下,互相替对方遮掩是更适合的选择。
收拾行李的时候,雷瑟又一次确认向晚的心意。尽管他已亲眼目睹照顾清源时,面对琼光仙人时,安娴眼底的柔情蜜意,却还是在抵触靠别人的帮助来追求喜欢的人。“毕竟还是少年,脾气倔不服输,安娴总这么爱答不理的,还以为自己能有什么机会。”雷瑟默默吐槽着,再无多话。
不太平的郊游告一段落,回去的路上,再无意外发生。清源说起自己出了道观,是有一场画展要在秋天举办,临时在泽城大学附近找了落脚的地方,邀请向晚下周来做客。而幽客居那两位送走一行人,转身就把店门关了。得一化出黑猫本体,迅捷地穿入林中,紧随向晚一行人而去。鬼王周忘楫遁地而行,日进千里,重见天日的时候已经身处一片广袤的密林当中。
此处位于大陆腹地,高山峻岭,植被茂盛,保留着浓郁的原始自然气息。人烟稀少自是不必多说,常人深入多半走脱不得,也许也与这山间盘绕不散的浓雾有莫大干系。周忘楫却有如轻车熟路,在林间灌木丛中穿行,只偶尔抬着头辨认方位。这样又行两日,他来到密林深处,站定在几棵奇形怪状的老樟树,来回打量着,确认无误后在树洞上规律地叩打,时长时短,时轻时重。
两只白狐从洞中窜出,瞧来者素未谋面,开口便问道:“来者何人,到千幻岩所为何事?”鬼王递上了破法令,也不怕狐狸拿了不还,他报上周忘楫的名号,特别嘱咐要找狐王白春笙。俩狐狸崽子片刻后去而复返,交还了木牌,态度恭顺非常,想是狐王吩咐过了。白狐爬上樟树腾挪翻跃,偶尔交汇硕大的狐尾轻拍对方,又迅速分开上下窜动。周忘楫只默默站着,见那树洞发出耀眼的白光,便大踏步走了进去。
白光褪去后,眼前景致与密林殊为不同。这是一片古老的石林,高崖间风蚀的痕迹诉说着古老的历史。不同于外面的密林,这里视野很开阔,一座座高耸的石山间架起了云梯,山腰上零星驻扎着一些前哨站,狐卫兵分而把守,谨防外人混进来。九尾狐白春笙就住在最高的山上,近百年已鲜少到人间走动。
妖族不同于鬼族,天生地养,无拘无束。他们中大多不会涉足人界的生活,修行全凭经年不辍、持之以恒的天地灵力吸纳消食而来,这与神界、森罗、深渊成谜的力量源泉截然不同。由此,在许多神魔之争中,妖族总是试图保持中立,避开祸乱。
只可惜,森罗臣服之后,妖族的日子也没变得好过。妖族没有加入战争,但为这些“叛乱分子”提供过庇护。魅魔利安妮数千年前就是在乱世中结识了白春笙,互相护持着度过一段艰难的时光,回深渊前学走了狐族秘技封魔指——类似的情况在各大妖类族群里还有很多……总而言之,九曜神君把持崇天殿后,这些妖怪们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干烈的风打在脸上,有一丝生疼。周忘楫踏上碎石小路时,还在想这群成了精的狐狸住这么恶劣的环境,真有些为难他们了。他才多走几步,一名膀大腰圆的男子迎了上来作揖:“贵客远来,我娘吩咐我来亲自迎接。周先生久无消息,如今一切安好,可安了许多人的心。”
此男子便是白狐小田。去往深渊赴会时,他还是幼童模样,如今成人,声线还是如幼时清脆细长,只是身形壮硕异于常狐。周忘楫心里琢磨着老狐狸把这儿子喂养得油光发亮,宝贝得很,再细细看去,修为却还是稀松平常,远不如他姐姐,确实惯坏了。
小田在前方开道,狐子狐孙在各自山头远远地伸出脑袋打探这远方来客。这位统御森罗九殿,活在传说里的人物,在南北之战结束后就失踪了,鬼将军罗百炼因此告状到深渊。小田在他身上没闻到鬼气有些意外,左右来回地瞧,这鬼王只是个普通年过而立的壮年儒生。
主峰下架着历史悠久的升降梯,看守的卫兵通传放行后,两人坐着就上去了。半空中恰能将这远景收入眼底,也算别有风情,周忘楫突然问道:“南离帝明琮是哪年过世的?”按说,人死后魂归地底,鬼王是最清楚这些身后事的,只是他这许多年再没回去过,一时想到便又好奇。
小田挠挠头,费劲地回想着:“似乎是三百五十年前的事,小皇帝没点修行的天分,活那么久已是非常不容易。娘还替玉姐姐担心过好一阵子,但我们都有些想多了。小皇帝的墓就盖在主峰后面,说是认祖归宗没脸面,葬济灵将军衣冠冢边上也愧疚得很。千幻岩已经是他半个故乡了,也算合情合理。”
周忘楫只微微点了点头,这风流皇帝最终也算落个好下场。谈话间,升降梯已停下。周忘楫抬眼看去,狐王所居之处,也不过就是个稍体面些的大帐篷,裸露的山皮经强风吹过就带起一片飞沙走石。一名白发妇人款款上前,不等周忘楫询问,小田已挽住她的手,举止十分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