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雷瑟身影渐去，轻叹一声，在静谧的湖边对月跪拜祷礼，神情肃穆庄重，默默念诵着：“宫主，我已为我之过错付出代价，也已领悟您当年为何那般执着。我撑不了再多几次轮回了，在形销神灭之前，请您护佑我完成最后的使命……”

后半夜再无事，但清源没想到，天一亮，自己又迎来了新的麻烦。他睁开眼就看到向晚俯视着自己，目光紧紧锁在脸上，好似有什么东西粘着。“小源儿，这回绝不给你搪塞过去，总得把你来龙去脉给我讲清楚。小时候你我相识，真是巧合？”他一把坐在床边抓住清源的手，生怕对方溜掉。

清源撑起身，故作伤重未愈的虚弱，却对上向晚执着的眼神，只是难以逃脱。“人有前生来世。”他便开口说了，一个故事就此展开。

“我们敬重可依靠的队友——济灵，与五百多年前一位了不得的风云人物同名。是不是巧合呢？呵，这个问题回头再探索罢。”清源将手掌覆在向晚手背上，轻轻拍打数下，眉眼间的笑意示意他放宽心，此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你在安家走动的日子，总该听过济灵将军这名号了。说起来安家能在算学一派中脱颖而出，大半也是凭着将军的点拨。而我与将军的关系，与他们也是相似的。”他给自己倒了杯水，眼神飘忽着，似是在追忆遥远的往事。

“那时，我还是难行寺里懵懂无知的小和尚。”他讲到这便又顿住，“其实不然，那时难行寺还叫国恩寺。你历史学得很好，应该记得南朝最后一位皇帝明琮一生信仰虔诚。那时，他即便不遇大祭也时常来寺里小住的。济灵将军入朝之后，两人仿佛一见如故，亲如手足，倒是没什么君臣之别的模样。后来皇帝在寺里的护卫任务就都托付在将军手上。”

“将军其人，如今也是深不可测。绝非“人”、“神”或其他寥寥数字能轻易定义。记得那日深秋日落，夕暮深沉的光绕过层叠枝杈繁叶细碎洒在石阶上，我放下沉重的水桶挑处干净处坐着休息，片刻后抬头就瞧见他在近处红枫下静静伫立着。他那时名声已鹊起，是我这样的小子仰望的存在。呵，你听过笑笑就好，我一个出家人年幼也没甚禅心佛意，对这样的大英雄敬佩得很。我几乎是瞬间就站起来，行礼时腿都在打颤。”

“不想他却说‘你日日在这石阶上来回，奔波辛劳，可有何感受？’我自然受宠若惊，这等大人物竟然注意到我这样的无名之辈。而我无知无觉，寺里功课也多，山道上休息时我多半都在念诵经文。林中周遭一切，浑若无物，春去秋来，莺飞花谢，如今又是枫叶霜过而红时。我迟迟无话可答，只得道‘在这山道上只觉年年相似，一切如常无变化’。”

“这话听着不对，我也知晓时节更替，草木凋敝。只是那会，我也不知为何，便那样讲了。我瞧见将军笑了，他只说我现在该去另一条山路上修行——那是日日如潮汐奔涌的香客人海流入寺中的必经之路。许多年后，我领会了一些，静中之静是往返自然，闹中之静倒有几分见真心识本我的意味。”

“我在山道上洒扫数十载，倾听过香客的往事或心愿浩如烟海。也不知哪一日，突然悟了便请辞下山云游去了。也不为了人间更多纷繁之事，彼时我已了却情与欲，也曾破戒而爱过，历历在目的都倏忽如云卷而过，心已如雨洗过的碧空，澄澈无物。我最后想再见一面山道上曾点拨于我的济灵将军。而尘世翻覆，南朝已破，这一找就找了五百多年。”

向晚听得入迷，这孩子现在看着窗前背对着自己的“小源儿”，已是带着望向室外高人的景仰。“怪不得，有时觉得源儿老气得很，原来人家有这过往。”他心说道，看着清源转过身来，手上却已托着一只苍翠欲滴的玉钵。

“这是济灵将军最后一次离寺，要北征去时，赠与我的法器。那时年幼，不明了这垂云钵的厉害。将军他，真是‘慷慨’得教人叹为观止。”他声音有些断续着，夹着丝丝暗哑，向晚想着他是说到动情处，自己也颇受感染，一时屏息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这并未持续多久。清源坐回到床边与向晚并肩而坐，玉钵置于腿上，里头有两尾银鱼自在嬉戏，却是有趣。向晚低着头想着“这钵原是拿来养鱼的”，听清源突然问道：“你现在猜猜看，你是这个故事里的谁？”

向晚被这突兀的问话呛住，他也不敢猜自己是济灵的转生。实在是自己身无长处，与英雄二字毫无瓜葛。他抬头数次望向清源，几乎就要开口讲出那个正确答案，犹豫间便听清源嗤笑出声：“吓一跳吧，你倒不是济灵将军。我找了这许多年，途中甚至也结交过些旁门左道，俱是心愿落空了。近百年来，换了个寻法，去找找当年与将军熟识之人的转世，最后就寻到了你——南离帝明琮。”

他拍了拍向晚的肩膀，由着他坐在原地瞠目结舌，发懵痴傻着，自顾自推门而去。只是他刚舒了口气，下了楼梯，却见雷瑟斜靠在拐角处，话里几分轻佻，几分轻蔑；“啧，你扯谎的本事也是了得。轻轻巧巧拿了心迟老僧的身份，不过他垂云钵怎么也落你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