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本册子在火盆里焚尽,火势立时就萎靡了,祭台恢复原状,安修远松了口气,却难掩凝重的心绪:卜算确认无误,等到承运长到自己这年纪就该有翻天的大事避无可避了。若是这孩子真不愿挑起这副担子,在那变幻的时局面前还能明哲保身吗?
还不及他惆怅万千,王天仁已在柳长生示意下,递上了记录自身生辰的纸条。柳长生在旁揶揄着:“安先生可是从不为小人物卜算的,要不是为了赌斗,你小子还没这福分。”安修远听闻也毫不在意,展开字条将生辰记下,随手就扔进火盆。他面向柳长生,做个请的手势,示意赌斗正式开始。
这场当下能代表着星象卜术和拘灵卜术最高水平的决斗,不想最终还是落在了这偏远的山乡。细细密密的雨帘垂落,扑在桃源乡的气罩上,于半空明显地勾勒出半球形的界线,纷扰隔绝于外,里头却仍有人心神不宁。
柳长生在地上描出了纹样奇特的阵法,末了将手指咬破滴血入阵,阵内道道血光泛起,确有几分诡异不详。小承运好奇地上前细细观察,安修远也不拦着,只是他修行还未正式入门也看不明白。“拘灵卜术,顾名思义,是将与卜算事项相关联的灵拘到眼前,获取散逸在茫茫时空里的琐屑事实,来还原全部的真相。能拘来何种灵,获取多少相关信息,全凭施术者修为。”
安修远给孩子解释着,自己也展开了一卷古朴的星图,手印不时交错变化,指尖点向图谱,他的眼前旋即呈现出宁谧幽深的微型星空,一刻不停地旋转着。只是安修远就这样望着,苦苦思索,突然狐疑地回头看王天仁,发现他也正紧紧盯着自己。
柳长生的拘灵阵里一对年轻的夫妇手牵手站在施术者面前,他们在说什么?安修远是听不了的,他只能看着那妇人低低地哭泣着,丈夫将她搂住,不停地安慰,过不多久两人一起消散于无形。
怪的是,王天仁竟然对这景象丝毫没有波动,他的目光从头到尾死死锁在那团深邃的星空上。安修远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及柳长生做出反应,他踏步飞出,抓着王天仁的手就拉扯着伸进那团星空里。
雷霆爆裂,因这阴雨暗沉下来的天空划出道闪亮的光,劈开了王天仁深藏内心这多年遥远的秘密。迷雾被拨开,安修远却看得呆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镇定下来写出自己的卜算结果。而柳长生早已将答案放在祭台上了。
安承运看这俩大人恶狠狠地互相瞪着,忍不住怀疑父亲洞察了一切。他取来柳长生的卜算,和父亲的一齐打开,两张竟然都写着“意外身亡,转世为人”。小孩转身欲问天仁哥,这该算谁取胜,却瞧这平日里就寥落萧条的青年抱着双膝,埋着头号哭,崩溃地像失去了整个世界。
安修远和柳长生各自落座,眼神还交战着:“长生先算出的结果,这次是他赢了。恭喜,碧玉盘往后三十年,归柳家所用了。”王天仁听到这,勉强着支起身来到安修远面前:“不,先生。我刚在那团‘迷雾’里抓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先生是你赢了。”
“姓王的!你最好清楚你现在的处境!”柳长生腾地起身,吼出的话字字如针扎出去。王天仁倒抽了口气,面露难色犹豫起来。此时一旁有道稚嫩的嗓音响起:“柳叔,当事人已经分辨出胜负了。难道不取胜,就必得揭露他那残忍的真相来要挟么,这样可就失了拘灵卜术的气度了。”
原来在星空展示出答案的时候,被关禁闭的安承运也找到了当年的真相,此刻终于冲破了禁制接管了孩子的身体:“天仁哥,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了。你父母希望你平安地过完这一生。”
安修远和柳长生简直不敢相信这孩子在说的话,他怎么可能在这个年龄能读出占卜结果?但听这话,确实和真相吻合:王天仁的父母在他小的时候就被枪决了,死于自己儿子的检举告发。年少无知被人利用,也算不懂诸多纠葛,他只有在失去后才懂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安修远拉着儿子的小手,轻声嗔怒着:“好了,你都知道了还要讲。碧玉盘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这场就让你柳叔赢了,听话。”
安承运推开父亲的手,怒气冲冲地骂道:“你这是私自偷还人情,妈要骂你的。碧玉盘又不是随便的物件,你要谢当年柳叔的成全就拿别的东西去谢。”
说到这里,柳长生还不明白就是蠢不自知了。这父子俩都已看破了这局,尤其这死小孩一面要帮自己坏事,临了果然还是要帮父亲。一开始就不该相信他。“远哥,算盘打得真不错。你要还的人情,我现在却还不想收。”他把视线转向承运,目光说不清道不明,似有几分嫉妒,“你们星象术……真可以,呵呵呵呵。30年后,拘灵卜术还会派人上门挑战,再会。”
柳长生转身而去了,也不知是否因为自己的违规行径都被洞察了而有些恼怒,身影转瞬就已不见。王天仁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直到安修远叫他:“天仁,我会给王村长一个合适的答复。你安心吧,这多年的内心折磨,是时候该放下了。有些事过了就无法弥补,继续以长柏人的身份活下去,是你最后能还给父母的债了。”
随着青年人的离去,祈天祭只剩下父子俩在场了。安修远一言不发地收拾着,冷不丁却发问:“你到底是谁?”
安承运也停住手里的动作:“父亲,虽然难以置信,我是30多年后的承运。好像时间不多了,其实你可以把全部实情现在就告诉我的。”他抬起头,看着有几分疲惫的父亲。这个幻境,有哪里不太对的样子,似乎简单了点?时间一到,就能顺水推舟地瓦解掉。
“呃,我是指告诉这个年纪真实的那个我。他其实会慢慢接受的,虽然一开始不会很懂。很多选择,也是母亲真实的意愿啊。”安承运继续说,一边回望着自己童年幽深曲折的内心世界。
安修远蹲下身来,宽阔的手搭在孩子肩膀上:“这可真是……”
只见小承运灿烂地笑了起来:“要是你还是不说,我可是会一直生气的,会生很久的气,连带妈妈那份一起生气……爸爸,能像这样再见到你,真好。”
雷雨已经停了,拨云见日,阳光普照,是夏日的终曲。桃源乡开始崩裂,安修远如纸张般被卷入了破碎的空间里,很快就不见了。小孩挥着手道别,一眨眼,自己就也长大了。
“承运侄儿,别来无恙。”幻境消散,他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