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柏淮等来第二个噩耗,他真正成了弃子。
这一年他几乎没停下脚步,如失序的仓鼠,一直在打转。他独自一人办理手续,看着柏兴元被推进火化炉。
血缘双亲在短短一年相继去世,人间走一遭,最后只剩下一捧骨灰,也唯一留存在世间的证明。
柏淮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拒绝父亲唯一好友的帮助,一纸机票飞去M国,继续完成学业。任他人说他没出息也好,说他是扶不起的阿斗也罢。他不想再走一遍父母的路。
他不是挥霍无度的人,但他学的是美术,众所周知的费钱,身上的钱勉强能撑一个学年。
他没日没夜泡在画室,拼命追赶,闲暇时不停接单,他需要钱。后来连蒋文都看不下去了,劝他别太累。
就这么跑着跑着,他也撑不下去了。病了,是心病。神经衰弱,严重的睡眠障碍,整个人消瘦又颓废。包里最常备的就是药,剂量越来越大,成把成把地吃,药抗了,毫不顶用。
命运就是这般巧合。
他在一个不眠夜,随意点开无意点开自动更新后的夜间电台软件,在一众表达旖旎婉转之情的深蓝粉紫的封面中,一抹嫩绿清新清新的尤加利叶,植入脑海。
他点开头像,点击播放列表。声音也如头像的叶子般馥郁清新,一字一句,像晨雾露珠从一笑一颦的腔调中吐出,一颗颗滚落,滴在地上,落进心里,他在深渊听见深远的回音。
那道女声在讲一个十八岁少年少女的暗恋故事,奇迹般地让他安眠,一夜无梦。
从此陪你说晚安电台,进入他的常驻名单。名副其实的陪你说晚安。
陪你说晚安,就是尤加电台的专栏名。彼时,她还只是电台软件众多个位数小主播中的一员,不出名,但却淬了魔力。
他换过其他频道,却没有任何人能像她那般,让他平静。于是,他开始频繁关注这名小主播,关注她发布的动态,关注她的听众数涨幅。
直到某天,她看见小主播说创建了大眼账号,让大家有空来玩,他追过去,看见了一张一老一少的合照。
老人慈祥端庄,少女明媚张扬。她说祝自己生日快乐,年年都是十八岁。
平平淡淡的句子,他读出了藏不住的欢快。原来今天是她的生日,他再次点开照片,鬼使神差保存。
也许命运的齿轮在那一刻,开始缓缓转动。从前柏淮不信命,现在,他变得古董又迷信。命运帮过他几次。
第一次:他点开尤加的电台。
第二次:他落地榕屿,行李丢失,被扒手盗走随身物品。
少了其中一个事件,他都不会在同一个节点,搭乘上那一辆出租车。司机更不会在安和巷附近停下。
下车之后,他被太阳晒得烦躁,如果不是往树荫下走,没有进便利店买水,他便会错过招租信息,和那一条不太起眼的巷子。
柏淮只随意抬眼,当即认出牌坊,分明与照片上的一致。那一刹,内心犹如掀起巨浪,久不能平。
他们在同一片空间,同一坐城市,范围渐渐缩小,就在同一条狭小的深巷里。
牌坊日晒风化掉漆,榕树比七年前更繁茂,露出一角的三角梅几呼长满整道墙。周遭的一切景物随年岁变迁,柏淮却感觉自己走进了照片里,成为一名旁观的路人,和七年前站在牌坊下的少女同框,相望。
他不确定她有没有搬离安和巷,脑内的小剧场却停止不住幻想,他们会不会有一天会在这座临海岛城擦肩而过。
如果有这么一天,柏淮敢肯定,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镌刻在脑海里的面庞。
茫茫人海中相遇,是小概率事件,他执拗地守着这一分万一,冲动生出在这巷子里租下房子的念头。哪怕不会相逢,他也想看看她住过的地方,走一遍她曾经走过的回家之路。
第三次:他敲开房东的门,寻求帮助。他的房东竟然就是照片上的少女。他守住了诺言,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五官几乎没有变化,白净、素面朝天,眼里有些耐心缺缺、被打扰了兴致的不耐烦。柏淮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像一截木桩似的直愣愣杵着,给不出任何反应。
照片上的人活了,就站在他跟前。
父母去世后,他很少被情绪裹挟。他扫过房东的面庞,不可置信,一眼万年也不过如此。
眼眶不自觉发热,手也不自觉发抖,心率不停飙升。他的幻想成真了。她和他的相遇,比擦肩而过还要梦幻。
命运在这一须臾形成闭环,展开新的支线,不停朝前延伸。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如何。
七年来,他从没生过打扰的念头,安安静静做一名听众,在生日零点时分,准时发送生日祝福,如此便好。自打面对面认出尤加的那一刻起,他的想法发生了巨大转变。
深陷沼泽,没过心脏慢慢下沉,几乎漫过口鼻,无法自救的那些日夜,是尤加经过,随手递来一根树枝将他救起。很俗套的救赎故事,却真实发生在他身上。
他难得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再复杂的壁画,他信手拈来。感情却不能,大概还不如十四五岁的初中生。
起初,他觉得每天见面就很好。失去过很多重要的东西,他变得容易满足。渐渐地,柏淮发现自己其实没变,反而越来越贪心。人性如此,哪怕经历过伤痛,也难免俗。
他以为拥有瞬间就足够,拥有之后,又贪心地想要永远。
知道尤加有男朋友后,他苦恼很久。有权衡利弊的思考,也有打心底希望她幸福开心。但有人显然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和用心呵护。
不会珍惜的人,不配得到耀眼珍贵的宝石。
从青春期开始,他没喜欢过谁,一直到见到尤加。尝过糖的滋味,就再也忘不掉,见过光明,又何尝再甘愿匿于黑暗。
喜欢一个人真的不能自控,尤其独处久了,会忍不住想靠近,想触碰,想占有。
如今,人就在他身边,叫他如何能不念想?
尤加不需要知道这些伤心往事,也不必知晓他是她其中一位听众。他不需要同情分来加持,他想一步一步,光明正大地走到她身边。
柏淮自觉自己并不是一个白日幻想家,而是行动派,比起无意义的纠结和自我说服,现在他更想跨过边界线。
也许这条边界线会比他想象中的高和宽,但那又如何。是河,他可以渡船,是山,他可以翻越。他不想再站在原点,越离越远,更不想错过老天赐予的机会。
“尤加。”
尤加眼睛稍稍往上瞄,不小心撞上他似墨的眼眸里,有火苗在闪。她重重咽口水,觉得氛围不太微妙。
陌生,酷哥现在的神情让她感到陌生。她形容不出来。就像被裹进了巨大的气泡中,连周围的空气也开始凝结。
她一动没动,看见酷哥的嘴一张一合。
嗡的一声,耳鸣声从嗡鸣变得尖锐,万籁俱寂。下一秒,过往车辆的嘈杂声,隔壁小孩的哭闹声,电视节目的广告声,重新落回耳阔。与此同时,手里的蛋糕落地翻转,糊在野餐垫上。
尤加的神经中枢乱成缠绕在一起的毛线球,大脑皮层被狠狠摩擦过,变得平滑,处理信息能力骤然下降。
酷哥刚才说什么了?
他想撬她墙角很久了?
他想撬她......什么东西?墙角?
她哪有墙——
等等。
酷哥喜喜喜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