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乌泽到家的时候,发现整栋楼都静悄悄的。
这栋居民楼的人本就不多,多是一些为了躲避战祸,而从北平上海逃难来香港的难民,可以说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只是因为几个月前出了几次命案,就有算命的说这块儿地风水不好,所以大半租户都换地方了,现在也只剩下了一两户还留着。
走在黑黢黢的夜里,周围树叶婆娑,风声鹤唳,坏掉的水龙头不住滴着水。
她穿着高跟鞋,走在回家的必经之路。
初春刚过,夜里还是冷的。
楼道的灯坏了,爬满蜘蛛网的钨丝灯泡闪了几下,最终还是彻底灭了。
掉漆的邮绿色铁栅栏门那卡着几张报纸。
农乌泽很喜欢读报纸,有书读的日子总是让她觉得很闲适。
这会让她想起一些曾经住英国地下室的记忆,英国的天气很潮,尤其伦敦,一年到头好像总是阴雨连绵。
香港倒没这种鬼天气,要下雨也是雨势绵长,刚来这里的时候总是不适应,便总是感冒,不过比起在西雅图的日子,也很好了。
她从铁门的缝隙里抽走还有油墨味儿的报纸,另一只手里拿着已经硬掉的干面包,咬一口,面包屑就扑簌扑簌地往地上掉。
水龙头的滴水声还在继续。
她在看到楼底下蹲着的几个人时,脚步慢悠悠停了下来。
啧,还真是阴魂不散。
农乌泽又咬了一口面包。
那几个打手活络着手腕。
其中一个呵呵冷笑:“哥几个,我说什么来着?她肯定得回家!”
她叹了口气,把小提琴包轻轻放到一旁,朝那几个小流氓勾了勾手指。
几人一哄而上。
五分钟后,她一肘暴击,咔嚓一声骨裂的声音,眼前的人“咚”一声倒下。
农乌泽的高跟鞋跨过一条一颤一颤的腿,悠悠地拎起她的小提琴包,哼着小调,步伐轻快地踩上楼梯。
几人抱腿的抱腿,捂肚子的捂肚子,躺在地上,痛得扭来扭去,纷纷我靠我靠直骂娘。
结果就看到那抹背影顿了顿,随后歪了歪头,似乎想起来什么,又悠悠回过了头。
视线逡巡几圈,最后经停在他们老大的身上。
几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农乌泽转过身走下来,高跟鞋踩住他的一只胳臂:“就是这只手吧?”
“打了我一巴掌?”农乌泽喃喃道。
被踩住胳膊的打手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自己手臂传来咔嚓一声。
“啊!!!”哀嚎声响彻黑夜。
农乌泽这才满意离去。
她离开没几秒,楼上便传来尖利的骂声,又没几秒,窗户被推开,还带着摩擦铁锈的刮擦声。
哗啦啦浇下来一大桶水,同时伴随着一声难听的辱骂:“大晚上吵什么吵!”
一桶水正中其中一人的命根子处,他卧槽一声,脸一偏,彻底晕死过去。
农乌泽揉着酸痛的脖子走出楼道进了家门,最后一片面包塞嘴里吃完了,艰难地嚼着。
很难吃,很干很硬。
夜晚,楼上的人家又在打小孩儿了,凄厉的惨叫声、哭声还有求饶声,什么哐当声,什么尖酸刻薄的骂声,在静悄悄的夜里发酵成了翻天的诡谲。
她躺回房内的那张藤椅,拿出一只银色的打火机,啪嗒一声打燃。
火苗窜出来,映红了她的半张脸,看着这簇忽明忽灭的火苗,她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有些记忆便如潮水般袭来——
生日宴上,灯火通明的别墅大厅,楼底下的男男女女跳着舞,他们戴着华丽的面具。
衣香鬓影、金碧辉煌、纸醉金迷。
她漂亮的公主裙撒在冰冷的瓷砖上,小小的脸贴着楼梯上的栏杆缺口,茫然地盯着楼下的成年人载歌载舞,栏杆在她脸上留下淡淡的印子。
头上的公主皇冠是前几天刚刚从南非挖到的蓝钻。
全世界只有十二颗,其中十一颗嵌在她的皇冠上,第十二颗戴在父亲的手上。
一个风度翩翩的儒雅男人走过来,弯下腰,手绕过她的腋下,把她悬空抱起,随后抱进怀里再站起来,一边揉着她的脑袋,一边喊Ashley,并用英文温柔地说“happy birthday,my sweetheart”。
她无趣地耸拉着脑袋,小手环住男人的脖子,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
他抱着她穿梭在人群里,所有人停止了跳舞,拿着香槟把他们团团围住。
期间不时有漂亮的、想要成为她后妈的白人姑娘伸出手来逗弄她,见她眼神冷冷的不理睬,又悻悻地收回了手。
她的脸仍旧枕在男人的肩头,就像一个傲慢的公主,脑袋上的王冠被戴得很牢固。
男人举起手里的酒杯:“Cheers!”
所有人举杯:“Cheers!”
男人喊来一个黑人女佣,让她把Ashley带去了别墅的后花园。
距离美国南北战争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仍旧有一些思想观念还没转变过来的白人富豪喜欢雇佣廉价的黑人保姆,以及一些只想做佣人不肯走出舒适圈的黑人。
大约结束奴隶制几十年的结果,就是这些黑人女佣有工资拿了。
但凡是工作,也容易让人生出一些必要的懒惰。
女佣像每一个往常一样,把她随意地丢在了别墅的小花园里。
趁着人多,和她做厨师的情人找角落激情。
这是一个巨大的庄园,几层高的巨大别墅每天都灯火通明,犹如一个傲慢的旧贵族。
空气里有甜丝丝的味道,叫爽的呻-吟声从种满红花的温室里传出来。
她肉乎乎的小手随意拿起一块石头,朝着温室的玻璃上狠狠砸去。
随着噼里啪啦玻璃碎掉的声音,温室里传来男人的叫骂声,肮脏的句子和单词从里面一股脑飘出窗外。
她冷漠的眼睛里终于浮起几丝像模像样的生动来。
就像无数个做了坏事然后尽兴而归的孩童一样,她把脏乎乎的手往自己的公主裙上一抹,然后慢悠悠地转身离去。
月色把她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
温室总是上锁的,而她是拿不到钥匙的,只是她总喜欢伏着透明的玻璃温室,看里面红色妖异的花朵。
庄园上下种满了漫山遍野的白兰花和黄姜花,只有温室里有妖异的红色花。
她好奇,总喜欢趴着玻璃看,只是很快就会被家里的佣人赶走。
她撑着脑袋坐在石桌上,等着日出,等着狂欢结束。
只是有人打碎了她等待日出的计划。
那是父亲最得力的副手,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士。
穿着得体昂贵的黑色燕尾服,面容英俊,他看她的眼神温柔,又带着说不清的悲伤色彩,以至于Ashley总是觉得,他看着她,就像在静待一场悲剧。
但他对她很好,比父亲还要好。
他亦很好看,比他父亲更好看。
他手里拎着一个蛋糕,缓缓走到她的面前,又朝她伸出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