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下午,苻洵在酒窖醒来。
“稷儿!稷儿!”黑暗里,他摸索着将手伸向苻稷脖颈,冰冷、静止,没有一丝搏动。
苻洵一边吃着发霉的炊饼,喝着掺迷药的水,一边环顾自己和四周。
自己身上除了血,并无更多脏污,这地方一定在洛川别苑内。天窗开合有金属与石头撞击声、有铁门、空气里有淡淡酒气,这种地方在洛川别苑只有一处——曾经的地牢,婚后被改作酒窖。
他又想到昏迷中,恍惚听到姚晟的声音,唤兕儿为“大殿下”,顷刻心下敞亮、起了身冷汗。
他尽力周全,不让跟随他的下属怀才不遇,却灯下黑、忽略了最紧要的那个——姚晟做洛川别苑卫士长,已整整十五年。先前苻洵是风光无限的荣国战神,洛川别苑侍卫长也与有荣焉,后来呢?
同时跟随他的,郎琊成了玄甲营副指挥使,秦川成了国君内卫副统领,姚晟却成了高等保育院的卫士长。
酒窖门开了,兕儿满面笑容走在前,苻阙战战兢兢紧随其后,再后面跟着数十名侍卫。虽穿着府兵服饰,苻洵却一眼就从他们五官线条看出,都是北宛人。
苻洵什么都明白了。
他咬紧牙关,直勾勾盯住兕儿,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任你在柘枝城被冯栩虐杀。”
“你以为自己假惺惺将我救回奉宁,我就该对你感恩戴德?”兕儿咬牙笑了,眼里满是泪,“是谁让我沦落到被虐待的地步?正是苻洵你啊。”
“我原本有世上最温柔和善的父亲,你为什么要找来那个卑贱面首,还让父汗知道……”
“因为那个卑贱面首,才是你的生父。”苻洵要紧后槽牙,笑容可掬柔声说。
兕儿勃然色变,怒喝:“血脉那鬼东西算什么?我生于格日乐图汗王的府邸,长于卓力格图汗王的宫殿。我冯思源,是布日固德嫡亲的世孙,大草原正统的王子。”
苻阙猛然呆住,惊恐地看向兕儿:“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他儿子,他也配?”兕儿笑得满脸泪水,“若非父汗特特叮嘱留他性命,我早就一刀杀了他。”
他满脸玩味觑向苻阙:“不要用那副眼神看我,我不是,你也不是。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洛川别苑的孩子一个个认祖归宗,偏偏只有你好好被养在宫里?当然因为你出身卑贱、没爹没娘,离了王宫无处可去啊。”
旋即,他冷冷吐出最后一击:“怎么,你还真当他是你爹?”
兕儿再狡狯老成,毕竟还是个孩子,憋了太久,一朝得手便再压不住倾诉欲,滔滔不绝说起来。
苻洵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忍住晕眩,凝神闭眼催动金蝉,将饮下的毒素一点点推到肩胛,随血液排出。
恍惚间,肩胛骨的疼痛加重,激得苻洵陡然惊醒,打了个哈欠、笑吟吟看着兕儿:“你说的那些太无聊,忍不住睡着了。”
然后轻浮地挑了挑眉,满脸嫌弃摇头叹息:“听说你跟翊国幼主是发小,人家都一国之君了。瞧瞧你自己,当条好狗就得意成这样,啧啧……”
兕儿笑容僵住,霍然出拳打在他肩胛,苻洵痛得浑身发颤,却仍笑吟吟歪头注视着他。
地上散落着不少空酒坛,兕儿一边出拳击打苻洵伤口,一边暴躁地踹开酒坛、碎片四处飞溅。忽然心念一动,阴恻恻笑了:“你不是很得意自己在边墙改好的铜墙铁壁?”
苻洵脸色霎冷肃。
兕儿笑得双肩颤抖:“有时候,将城墙修得再好也没用,因为门可以从里面被打开。苻洵啊苻洵,你的名头可真好用,府上一个小小卫士长、带上阁下钤印,就能指挥动北卢驻军。”
苻洵心神一凛,一股寒意顺脊柱直冲天灵盖。他忙屏息凝神贴紧石壁,感应着地底传来的沉闷震动,马蹄踏地轰鸣如雷,有大量骑兵正从西北方向迅速奔来。
兕儿歪着头、欣赏片刻他的慌乱,露出满意的微笑。冷嗤一声,气定神闲往外走,十几名狼骑立即紧随其后,只留下三四名在酒窖看守苻洵和苻阙。
苻阙呆滞跪在地上,注视兕儿带狼卫扬长而去,半晌才回过神,连滚带爬凑到苻洵身边,泪流满面哽咽道:“小叔叔……父亲……苻将军……阿阙害了你。”
他颤抖双手,去解穿过苻洵肩胛的铁索,粘得满手血污、却只徒劳增加苻洵的痛苦。又去扯动另一端,那端却牢牢钉进石壁、纹丝不动。
最终,他跪倒在满是碎瓷片的地面,嚎啕大哭。
“别白费力气了,徒手解不开”,苻洵哑声说,“阿阙,事已至此,你若还有几分良心,给小叔个痛快。”
苻阙惊得倒退几步,面对苻洵叩得头破血流,惊恐摇头:“我不是故意的,我下不了手……我只是嫉妒稷儿,从未想过让他死。”
苻洵眼里光彩逐渐黯淡,体能和力气逐渐耗尽,却仍噙一丝冷笑、目不转睛盯着苻阙。
苻阙叩首许久,慌乱地往后退,跪到三名狼卫脚边,哀求他们替苻洵松绑,被一脚踹开。狼卫心性凶戾,苻洵偌大个活人在眼前挑衅,却忌惮冯栩嘱托、不敢弄死,憋了许久的怒气齐齐冲向苻阙。
当即开始对苻阙拳打脚踢。
蓦地,三人骂骂咧咧连打带踹的动作僵住,捂住脖颈往后倒去。腔子里不断发出“嗬嗬”,鲜红的血滋滋往外喷射、飙出近一丈。
苻洵佯作与苻阙说话、掩盖声音,已拾起几枚碎瓷片藏在身上,趁他们殴打苻阙时,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几枚瓷片弹射而出,锋利边缘和尖角霎时割破他们颈脉。
就在三人血雾飙射的刹那,头顶传来“轰”一声闷响,簌簌抖落灰尘。旋即,盖板大开,漏进大团黄亮炽热的光。
兕儿从那团亮光里倏然跳下,稳稳落在台阶上,抬手去合盖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