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洵在喊杀声中醒来,城西方向传来阵阵呐喊、马嘶,喧嚷如沸。
他的两条胳膊,没有任何知觉。
“父亲醒了?”穆阐两眼放光,忙凑过去问,“父亲感觉怎样,可想吃点喝点什么?”
景樊和元旭正守在床边瞌睡,一听穆阐出声,齐刷刷醒转,靠过去满目关切。
苻洵无力摇摇头,看着元旭哑声说:“香囊……”
元旭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只红色香囊,用最复杂的挑花针法、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蝴蝶。因为戴得太久,颜色已暗旧,还浸着血渍。
递过去时,元旭无意捏了捏,里面裹着一枚玉佩、以及一段柔软——像是青丝。
他思忖片刻,将香囊放在苻洵心口的位置。
苻洵闭目养神半晌,像是从香囊上汲取到力量,呼吸逐渐平稳有力。他侧耳凝神,倾听片刻城外喊杀声,满脸了然:“北宛骑兵在攻城?几天了?”
元旭:“四天四夜。”
旋即,他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思源放的那把火,果然是信号。”
元旭悚然一愣:“七妹妹家的思源?他怎么在这里?”
“罪臣苻洵因一时恻隐、引狼入室,累死储君、危及国体”,苻洵痛苦地闭上双眼,眼角沁出两滴泪,旋即望向景樊,“禀告丞相大人,苻阙与冯思源勾结异族,引外敌入侵,已被罪臣就地正法。”
景樊老泪纵横,颤声道:“那俩孩子是咱们看着长大的,陛下亲自抚养那么多年,怎么说翻脸便翻了脸?还有洛川别苑那些府兵,这么多年都好好的,王莽谦恭未篡时啊……”
“是我太不周全,忘了冯栩的教训”,苻洵苦笑着摇头,“无他,前程而已。”
是苻洵太不周全,总以己度人。
他若在困顿时受了谁的恩,掏心掏肺也要将最好的捧到那人面前,别人还他一个笑颜、欣然接受,就能让他踏实又舒坦。
可这世间人跟人的差别,比人和狗都大,多的是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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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阙被苻沣当作唯一嫡子、金尊玉贵宠了十多年,不知期许过多久登临王座。可后来啊,一直说着终身不娶的苻沣,还是迎娶了继后,他们一起生下苻稷,不仅血脉更近、还天分极高,被太子三师和朝臣寄予厚望。
更令苻阙心寒的,是自己亲生父亲也不断奏请易储,甚至提出将他收回本家。
嗣父嫡母更喜爱亲生儿子,请求易储的奏折源源不断,苻阙虽不甚聪敏,也读过史书、知道被废的太子会有什么下场。好在朝中还有为数不少的“血统派”,担忧苻稷身上一半元氏血统。
苻阙的侥幸未持续多久,继后薨逝、而且在世人面前被阊江朝廷抛弃,苻稷也毫无疑问成为新的储君。
被废后,苻沣给他封了侯爵采邑,看去十分优厚。他却感觉头顶无时无刻不悬着一柄剑,于是听兕儿的主意,一起去洛川别苑,战战兢兢请求自己亲生父亲庇护。
却只看到客气疏离的父亲,身边早有其他女人。
后来,父亲永驻北疆、父亲打了胜仗、父亲南下阊江……父亲又有了新的女人,那女人位高权重,父亲待她一心一意、还同她生下掌上明珠。
他被父亲抛弃在奉宁,成为无人问津的废子。
战战兢兢熬过一天又一天,偌大宫廷里,苻阙逐渐只相信兕儿——跟他流着相同血液的异母弟弟。
跟他的优柔软弱不同,兕儿又刚强又聪慧,给他出了许多主意:将自己伪装得更傻更软弱,事父至孝、事弟至悌,然后……
兕儿说,只要苻沣还是王,储君之位就永远轮不到他。
兕儿又说,有办法可以让他名正言顺:苻洵在朝中甚多拥趸,他的生母锦瑟已被扶为正妻,他就是苻洵的嫡子。苻沣病情越来越重,若他们振臂一呼,扶持苻洵为王,苻阙就是毫无争议的太子。
于是,苻阙战战兢兢,换了给苻沣的药,使苻沣的病越来越重,再写信诱苻洵回奉宁。又给苻阗下了蒙汗药,悄悄告诉苻稷、堂弟苻阗病了——他可真好骗。
等苻稷进了洛川别苑,再佯作惊慌告诉苻洵,苻稷失踪了。
换给苻沣的药、下给苻阗的药都是兕儿给的,苻阙也不知兕儿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药。但是兕儿聪明,肯定比他有办法。苻阙战战兢兢换药下药的时候,如是想着。
可是阿阗死了、稷儿也死了,父亲被铁索穿透琵琶骨,吊在地窖半空昏死过去。苻阙避开耳目潜回洛川别苑,踏进苻阗卧房时,看到的就是如此场景。
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苻阙还未从巨大惊恐中回过神,慌乱扯着兕儿袖子:“兕儿,咱们快走,府兵来了。”
兕儿没有动,只站在地窖上空,居高临下看着吊在半空的苻洵,扯动唇角、露出陌生的笑容。
姚晟跑得很快,在他们面前跪得很恭顺:“卑职姚晟,拜见大殿下!”
苻阙诧异而疑惑:“姚统领何须行此大礼,快快平身。”
姚晟没有动。
“起来吧”,兕儿上前一步,轻描淡写地吩咐,然后转向苻阙、挺直脊背傲然道,“他拜的是我——北宛汗王的长子,冯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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