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他又仰头冷笑:“褚娘娘和小陛下被冯氏党羽欺凌的时候,八方将士被拖延军资借刀杀人的时候,苻洵差点战死宛平城头的时候,那帮有颜面的高洁之士何在?”
“说得好,不拘泥世俗礼法,不愧流着姜氏的血”,姜娥爽朗大笑,又不屑地撇撇嘴,“小陛下都没说什么,轮得到那帮尸位素餐的老东西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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阊江,邶风别苑。
元承祎和元璟每人提一把剑,端端正正坐在前堂,二人神色平静地注视着门外跪了一地的宗室耆老。元旭憋得脸通红,用力搀扶老者,搀起这个跪倒那个,直扶得两条胳膊酸麻,也无济于事。
宗室耆老:“老臣要觐见太后陛下!”
元承祎:“女子血房多有不便,还请诸位叔公回去。”
宗室耆老:“那陛下在此为何?”
元承祎冷冷道:“小姨母乃朕血脉至亲,如今喜诞麟儿,朕以君王之气替她镇一镇邪祟,有何不可?”
元旭同情地扫视过被说成“邪祟”的宗室耆老。
一名白胡子老者用力在石阶上叩得头破血流:“王上不让老臣觐见太后陛下,老臣就血溅当庭。”
“曾伯公且慢,来人——”元承祎长身站起,对屏风后唤了声,白胡子老者眼中一喜。
却见四名仆人抬着一方沉重的灰白石板,放到白胡子老者面前,元承祎笑容可掬道:“霰石台阶磕不死人,曾伯公试试这石英。”
元旭:“……”
元承祎被冯太后压了近十年,不满这帮见风使舵的宗室很久了,好容易找个茬、肯定要狠狠收拾。
只是不知这股子邪性,又是跟谁学的。
正思索间,东边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只见苻洵一身黑袍、骑一匹黑马疾驰而来,到了大门口使劲一勒缰绳,飞奔的马被勒得前腿腾空直立起来。宛如平地刮起一阵风,跪在阶下的老者们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轻飘飘从头顶越过。
苻洵轻盈落在前堂,正要施礼,元璟眼里露出喜色:“好,还是赶上了,快进去。”
褚秋水站在门口,镇定自若地指挥医女、接生婆、丫鬟,忙而不乱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躺在床上、被簇拥在中心的人反而最安静,她嘴里塞着块毛巾,将痛苦惨叫摁在喉咙里,只漏出几声呜咽。
饶是如此,她身躯仍筛糠般抖着,额头不断渗出颗颗豆大的汗珠,汇成滚热的溪流,浸湿头发和衣衫。她一只手攥着床单、将床单生生抓挠出几个破洞,褚舜瑶握紧她另一只手,不断陪她说话,替她擦汗。
血,铺天盖地的血。像活过来一般,在褥子上蜿蜒洇开。
初夏溽热,屋子密不透风,琉璃灯光照如昼,红色帷帐、红色窗纱、红色的被单……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害怕红色。
婆子丫鬟跑前跑后,络绎不绝端进一盆盆滚烫的热水,端出一盆盆鲜红的水——全是血。
水盆里的血、褥子上的血、不断往外涌的血,无数的血连缀起来,连成大幅诡异的猩红,那猩红越来越深、深得发黑。脚步声、呼喊声、呜咽声越来越越模糊,嗡嗡直响,在耳边汇成一篇杂乱无章的乐曲,冷汗从他每个毛孔渗出。
苻洵感觉全身血都凉了,一个踉跄险些晕倒。他立即咬住舌尖,疼痛令他清醒了下来,蹲在床的另一侧握住她的手。仿佛感知到什么,她转头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向上弯了弯,轻声开口:“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对不起,这么晚才到。”
他感知着手部传来剧痛,学褚舜瑶的样子,用另一张热帕子不断替她擦拭汗滴。但是抓挠他的手指力量越来越弱,是她疼得快晕厥了,他心念一动就要驱动金蝉。
手部传来的痛感再次变强,她吐出嘴里帕子,气若游丝唤了声:“参汤。”旋即短促地惨叫一声,又死死咬住下唇。
“参汤来了。”
他端起参汤,小心翼翼扶起她的头,一点点往里喂。
反反复复,擦汗、喂参汤、用毛巾垫住唇舌……他不知她怎样了,只能从手部的疼痛强弱去感知。
周围的人声像潮水,起起伏伏,像是欢呼、像是叫喊、像是嚎叫,他全都听不见,只一瞬不瞬盯着痛不欲生的她。终于,她长吁一口气,手上力道松脱,头一歪晕厥过去。
有人轻轻推了推他,他麻木僵硬地转头,是褚秋水,正笑盈盈将簇新的襁褓递到他跟前:“快看看,你们的女儿。”
软软嫩嫩的一小个,看不出五官和神态,正茫然无措地张嘴嚎啕。苻洵小心翼翼接过她,婴儿吸了吸鼻子,微不可察地往他胸前靠了靠,嚎啕得更加响亮。
抱紧那小小一只的时候,苻洵心里忽然滋生起一股莫名情愫。冥冥之中,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怀中婴孩身上牵出,将他和舜英紧紧连接在一起。
因他们相爱而诞生的孩子。
褚秋水递给他一块帕子:“擦擦泪,别掉到孩子脸上了。”
苻洵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泪水仍不断往外涌。他将孩子递给乳母,用湿帕擦干净脸,转头去看舜英。她已经醒了,双眸无力地看着他,唇角却微微翘起。
“都怪我,这都没察觉,害你遭那么多罪。”苻洵端来红糖姜水,一点点替她润着干枯的唇,泪如雨下。
“是我自己停了药”,舜英喝了几口参汤,力气恢复了些,眼里漾起笑意,“阿洵,给咱们女儿起个名字吧。”
“知蕤。”
“想这么快?”
“我早就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