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许久,苻沣忽然发问:“阿洵,你回来的船是谁备的?”
苻洵:“翊国丞相,元旭。”
苻沣又问:“中秋和年节两次来往,谁主动提及的?”
苻洵觉出点意思,心头一亮忙说:“翊国幼主,他还邀我前去中秋家宴,我婉拒了……觉得不太厚道。”
苻沣沉吟半晌,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苻稷,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了,去吧。”
苻洵起身告退时,苻沣又说:“你那宅子现在充公了,今晚就宿清泉宫吧。”
“这就充公了?”苻洵一头雾水。
苻沣皮笑肉不笑:“你在阊江待得好好的,我们商量过了,让你继续留驻阊江盟好两国,那宅子空着也是空着。”
苻洵略带尴尬,四下张望,压低声音道:“也不能真吃软饭。”
“你不是吃得挺开心?”苻沣弯了弯唇角,眉眼染上点促狭的暖意,“刚好国库穷,发不起你的俸禄。再有异议,军杖伺候。”
苻洵耸了耸肩膀,乖乖退下。
苻沣听见苻洵脚步声原来,才轻轻叹了口气:“果然如咱们所料。”
苻洹点头:“褚太后的影响力着实可怕,振臂一挥就能召集四五万雄兵,一纸书信调动三万水师、淮南驻军。记得年初那会儿,元承赟一听她名头,就直接撤军拥立她临朝称制。”
苻沣幽幽道:“还有当年那步南北分离的险棋,若非冯太后与姜夫人龃龉太深,咱们就算攻下东原道、过不了两年依然得还回去。如今,天下大势又回到褚后当初的布局。”
“南北分离是她布局?”景樊悚然一惊,“我还以为是庄王!”
“对,全是她”,苻洹摇头感慨,“三郡两州骑兵北上、金州军围困金阙数日、渝安水师全军覆没……桩桩件件全由她布局,比冯太后还难对付。翊国女子,没一个善茬。”
苻沣伸手,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苻稷柔软的头发,轻声说:“可惜,十九年前救了她性命;所幸,十九年前救了她性命……”
“十九年前……”景樊更是惊异,垂眸思索半晌,霍然抬头惊呼,“她还到过荣国?”
苻沣笑了:“何止到过,男扮女装,住过整整四年多……”
“是不是作小厮装扮,常随侍庄王左右?”景樊一贯的镇定荡然无存,眼里闪着惊愕惶恐,喃喃低语,“……贵客雅量,望之为人杰,然陪坐奉茶之人,乃真英雄也……”
苻沣却知晓些内情,瞳孔急遽收缩,忙屏退苻洹和苻稷,压低声音问:“你也带相术师看过庄王?”
景樊神思恍惚喃喃许久,才如梦初醒,娓娓解释道:“微臣自年幼遭无妄之灾,深感福祸无门,每做重大决定之前,除细细分析利弊,必还会请相术师相面。譬如当年决定拥立陛下……陛下有王者之相。”
苻沣沉吟问:“你见庄王当日情状,可还记得?”
“印象太深,终身难忘”,景樊幽幽地说,“我只承诺替庄王办一件事,是以之前从未正面接触。直到永兴三年妓馆杀人案之后,庄王约我去绵水北岸沐风亭,同来的还有一名少年,似乎叫‘阿七’……”
苻沣一震:“正是她,后来呢?”
“庄王走后,相术师说,贵客雅量,望之为人杰,然陪坐奉茶之人,乃真英雄也”,景樊垂眸回忆,徐徐说,“但因相术师后一句话,臣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说,陪坐奉茶之人,若是男子,将为当世名将;若是女子,则贵不可言、尊至天下英主……随侍庄王的人出挑些也不稀奇……”
“因为她是女子,才有机会以太后的身份执掌王权、临朝摄政……”苻沣似有所悟,连连点头,眼眶忽蕴出两汪泪,“景相,你相信国运吗?”
景樊沉默半晌,还是轻声说:“臣相信天命……”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苻沣仰头望向窗外,悠悠苍天,“从高祖父起,苻氏宗室就开始子嗣稀薄,就算侥幸有一两支繁盛的,所出子弟也都不堪大用……稷儿还小。”
他怆然哀叹:“原本阿洵天资最好,可他天性散漫、易感情用事,又无心王位。如今又与褚太后这样,朕如果一定要让他继位,怕是要将他往死里逼……三百多年祖宗基业,终将断送在朕的手上吗?”
景樊怔怔注视苻沣良久,猛然屈膝叩拜:“微臣冒死斗胆问陛下一句,国祚与百姓,孰轻孰重?”
苻沣攥紧拳头,却无半分怒色,只缓缓推门而出,背影略带踉跄、仿佛又苍老了几岁。
次年三月初,伊河春冰开始解冻,苻洵受元承赟之邀,前去朔北帮忙检查布防,苻沣和苻洹亲自送他出龙骨关。
多年之后,苻洵仍记得那天的场景,苻沣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部都深得像刻在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