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拳极重,打得元旭歪过头,趔趄几步险些摔倒。
他却没有还手、甚至没躲避,只是缓缓撑直身躯、慢慢抚上唇角,一点点抹去沁出的血。清冷冷月光下,他一身淡蓝色阔袖长袍泛着柔光,草木水泽香气沁人心脾,恍然还是多年前那干净灵秀的少年。
眼神却已深不可测。
他面对舜英,微微抬头,字字清晰地轻声说:“是我。”
舜英扯了扯唇角:“你将崔氏二子送出的时候,就知道金州城褚氏子弟的下场?”
“能猜到,但我顾不上了”,元旭眼眶微微泛红,却扬起唇角,“他崔氏大兴流言,逼死菀儿,我也想让他们感受一下作为叛将、受尽千夫所指的滋味。”
他定定注视着舜英,眼眶越来越红:“晏驰率领十万大军在丹水口等了一个多月,只等金州城破立即出兵。崔氏降不降,褚氏都好不了,可若褚氏直接死于苻洹之手,边垣之盟再无半分转圜余地。”
他垂眸连连摇头,笑声越来越响:“不成想还能逼得你回来,逼得你重入朝堂,简直意外之喜。”
舜英默默看了片刻,痛苦地闭上眼,将两颗泪珠关回眼眶,又问:“你偷偷藏信在药材盒子里……直到回阊江你都还没死心,想拿我这条命,再赌一赌冯太后的良心?”
元旭一言不发,身子僵了僵,没有否认。
舜英冷笑:“可她从未打开过那个药材盒,哪怕只有一次……除了庄王,其他养在膝下的孩子,包括阿晴,在她心里什么都不算。”
元旭无声攥紧拳头,倒退一步,屈膝下跪:“臣这一双手,沾了崔氏的血、褚氏的血,也沾过大嫂的血,还险些沾上陛下的血,请陛下罢黜臣的官职,褫夺臣的爵位。”
舜英睨向他,弯了弯唇角:“那日笠泽大营,若营救阿珂失败,你会眼睁睁看我人头落地?”
“当年没护住菀儿,我不能再对不起阿珂”,元旭笑容悲凉自嘲,“我首鼠两端,洛川那会儿你不是见过?”
舜英又问:“你说,姜夫人是你杀的?”
元旭表情一僵,垂眸点了点头。
舜英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递给他,指向自己心口:“再刺一次,如何?”
元旭眼瞳急遽收缩,手一抖,金簪跌落、清脆一声“叮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年,你家练武场”,鼻子酸疼、泪花越来越多,舜英别过脸,等泪水滴落后才回首,“我都刺不穿,你手无缚鸡之力,哪来那么大力气徒手刺死姜夫人?你在练武场那些话,也是提醒我,冯太后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果然没用,说杀人都没人相信”,元旭低头苦笑着,翻来覆去看自己手掌,泪水一颗颗滴到手上,滚烫的、酸苦的,“前年,大嫂到处寻你不得,北宛未平、他们不能与荣国生隙,冯太后多疑,我想得到信任就要纳投名状……”
“所以,你那时候就开始筹备夺权”,舜英仰头注视着飞翘檐角,泪水不断涌出,“冯太后让你与班氏联姻的时候,你就想好了,顺水推舟策反班益。”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云飞燕性子太滑溜,直接跟我合作,比跟随冯太后更有用”,元旭挺直上身,微微抬头,“从三郡二州粮仓见底那一刻,大嫂就开始到处找你,五姐姐临终也托付我一定带你回阊江,回头我就被关进清泉宫……”
“等我出来你已经不见了,阊江也跟宛平交恶,我还得众目睽睽背上大嫂的性命。最绝望的时候我甚至想过,直接引骑兵南下、让承赟来坐这位置好了。幸亏你回来了,幸亏时间没过去太久,你在军中声望尚在。”
舜英呆立在夜风中,任泪水被吹干,嗓音哽咽暗哑:“所以,练武场、沧浪墅你也一直在试探我……”
“从燮陵到笠泽,你不也一直在试探我?”元旭面带讽刺轻笑,“这么久的心血,这么多人的牺牲,我不能托付给心志不坚的人。”
他忽然抬头,深深看着她,眼神里全是期冀:“与彼此喜欢的人长相厮守,是什么滋味?”
舜英别过脸:“我既选择回来,就已下定决心。”
元旭低头,唇角勾起苦笑:“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曾经历过。可我只看一眼你们,就知道那有多好……设身处地,也能知道你宁愿战死朔北,都不想再与元氏宗族有任何纠葛……”
“你说,朕该怎么罚你?”舜英陡然拔高音量,截断他余下的话,目不转睛盯着他双眼,满脸自嘲,“方才你说,让朕褫夺你爵位、罢黜你官职?”
元旭坦然双手平举到胸前,稽首大拜:“臣这双手已经洗不干净,不求高官厚禄,只愿与母妃妻儿安度余生。”
舜英注视他许久,忽然笑起来,踉踉跄跄倒退好几步,似是醉了,就那般笑得越来越恣肆,猛然一收,冷冷逼视着他,从齿缝挤出三个字:“想得美!”
“我求不到的平静美满,你也别痴心妄想。”远处灯光照来,遮得她面目晦明不定、眼神有些迷蒙,冰冷夜风里,她的声音缥缈虚幻,“只要我掌权一日,你就永远别想归隐致仕,慢慢在这牢笼里风刀霜剑地捱吧。”
她流着泪,冷冷抛下最后一句话,断然拂袖而去。
“我罚你,一入朝堂永无退路,终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大翊鞠躬尽瘁,直到耗尽最后一口热气、一抔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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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旭回到家中已是深夜,经过前院,发现书房的灯仍亮着。
班珂靠在房内软榻上,双目紧闭、已然睡熟。他从柜子里找出一张薄被,轻轻覆上她身子时,她被惊醒了。
“回来了?你脸怎么了?”她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清浅明亮,着急地伸手去触他颊边破损,懊恼地说,“太后是不是大发雷霆了?早知如此,在船上就该跟她说明布署的。”
元旭笑着摇摇头:“没事,她从小就脾气不好、武德充沛,一起长大的几个男孩子,除了四哥谁没被她揍过?”
“一起长大?”班珂眼神闪了闪,露出一丝惊喜,“她不是司南侯府长女?”
元旭语调轻快耐心解释:“是司南侯的长女,不过从小女扮男装,放兴庆宫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宫里和宗室都知道,你若有兴致我以后慢慢说给你听,说到儿女成群、子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