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珂霎时双颊绯红,低声羞怯道:“没羞没臊,谁要与你儿孙满堂?你既回来了,我回屋睡去。”
走过书架时,她肩膀不小心拂磕了一下,将一个摆件拂落在地,元旭忙揉了揉她被碰到的地方:“没伤着吧?”
班珂摇摇头,瞥向地面,遗憾地“唉呀”一声:“摔裂了,记得这是你最喜欢的。”
那是一枚珠光宝气的算盘,纯金打造框、梁、档,玉、珊瑚、碧玺、白玉等宝石磨砺成九十一颗算珠,大小均匀、颗颗圆润饱满。在地上一摔,框架和梁裂开几条粗细不一的缝。
班珂弯腰想捡,元旭赶紧一把搀住她:“东西金贵还是人金贵?先回去睡觉,我等下自己收拾。”
班珂看着地上算盘,好奇问:“这摆件很别致,哪来的?”
元旭平静地笑着说:“永平二年,我刚就藩没多久收到的开府礼,是……四哥夫妻特意订做送来的,她……他们老嘲笑我是钱串子。”
班珂促狭地笑了笑:“倒贴切。”任由丫鬟扶着慢慢走向后院。
元旭捡起开裂的算盘,一边流泪一边小心翼翼用鱼胶粘着,无论怎么粘也恢复不到原先模样,却平添几分破而后立、病骨支离的倔强美感。
“这样也好。”
他擦去泪水轻轻说着,定定注视金算盘许久,开始研墨,又裁下一小块棉连纸,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瘦金,一瞬不瞬盯着那行字,直至墨迹干透。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最后,他从多宝格抽出一个花梨木盒,打开那空空如也的盒子,将棉连纸垫到最底下,又为四壁和底部填充一层厚厚棉絮,再糊上一层浅蓝丝绸,将金算盘放入盒中。
锁好,塞进柜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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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旭皮娇肉嫩,那一拳过了好几天才消肿,看去实在不堪,只得告假在家养着。
可北疆战事如火如荼,他也不好一直在家闲着。只等消了肿,依然要顶着半张青紫破损的脸去朝会。
散朝之后,他习惯性去宝慈宫转了转。
寝殿黑沉沉的,昏黄烛光映照下,冯姮的衣袍发饰一丝不乱。三十多年来,无论被冷落、被猜忌,风光无限还是跌落尘埃,她始终如一地沉着、骄傲、体面。
笠泽兵变那日失态,怒骂掌掴儿媳,像是他的幻觉。
窗子开了个一尺见方的孔,漏入一簇金色阳光,斜斜照在一盆花木上。冯姮正提着水壶,慢慢往盆中浇水。
那是一盆红梅。
元旭看了许久,轻声道:“别再供红梅了,四哥会难过的。”
冯姮手一顿,难以置信地抬头:“你在乱讲什么?”
“还有荔枝和香芒”,元旭幽幽地说,“四哥以前是喜欢过红梅荔枝,可自打从灵昌回来,最厌恶的就是红梅和荔枝……至于香芒,五姐姐只有小时候爱吃,她十岁那年生了场重病,那之后一吃香芒就会全身起红疹,严重时还会喘不上气。”
说完这些,他不等冯姮反应,弯腰长长一揖,躬身退下。
他又去了上书房,这几天朝野上下十分在意战事,散朝后总会去上书房议事。
偏厅正在摆饭,这是从征和朝传下的旧习,散朝后若要留官员议事,先摆上一桌饭菜喂饱了,再去上书房慢慢聊。朝会不能殿前失仪,官员通常只能饿肚子口含参片强撑,这一桌家常便饭,着实把臣子的心熨得滚热。
元旭走进去时,气氛十分轻松自在。承祎坐在主位,许多太尉府属官众星捧月簇拥着他,正跟他说得火热。如此不加掩饰的敬重拥戴,还是即位以来头一次,但他神色平静从容、应答自如,脸上眼眸全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带着些许萧索。
元旭莫名想起幼时,四哥代父监国的神情气度,简直一模一样。
舜英坐在承祎旁边,一心二用,一边低声跟云飞燕说粮草调度,一边听那边聊行军进度,不时插上一两句嘴。
这才是她的真实水平,四哥脑子快主意多,又十分勤政,简直不知疲倦,给他辅政的苦差,正常人干不下来。也幸亏那几年比驴还伤脑筋的苦差,给翊国拉扯出个要啥有啥的摄政太后。
元旭瞥了一眼那壁魁梧健壮的武将,默默走到云飞燕身边,刚坐下,宫人立即端给他一盅山药甜羹,恭声道:“丞相大人身子弱,先吃这个垫垫。”
舜英见缝插针地补了一句:“郑娘娘特地让小厨房做的,王上已用过,这是留给你的。”
元旭暗自松了口气,看来那件事算是翻篇了——舜英脾气不好,可习惯有仇当场报,揭过去就不再提。
他正低头小口吃着山药泥,冷不防感觉身侧一寒,抬眸正对上承祎那双黑沉沉眸子,意味深长在他脸颊青紫处反复打量,像是要盯出个洞。
他汗毛倒竖、心猛然一沉——承祎聪慧早熟,样样多智近妖,唯独在某些事情上开窍虽早、脑子却少根筋,总能往最歪最奇怪的方向思考。
一口山药险些呛在喉咙,他满脸糟心、正飞快思索怎么让承祎移开目光,殿外传来宦官喜兴的细声——
“鸿胪寺卿周睿才上奏喜报——”
“荣建宁王递国书,愿与大翊重修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