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然凝视半晌,缓慢转身,沿宫道向东走去。
元承祎站在宫道尽头,不知等了多久,他身后躬身站着两名女子。见她走近,纷纷稽首三拜行礼。
“微臣许姿,拜见太后陛下。”
“庶民韦秋屏,恭请太后陛下圣安。”
元承祎急切地迎上去,满眼哀求期冀:“母后既与两位娘子交好,我将她们请进宫里,日夜陪着母后可好?”
“朕不需要,放她们归家”,舜英脚步一滞,脸色上闪过片刻愠怒,旋即恢复从容温和,“许娘子和韦娘子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将你藏在庄子里,金尊玉贵照拂大半年,你就这样报恩?”
“我给许姑姑和她的孩子升了官,又封给她们爵位采邑,还封韦娘子的女儿作郡主……母后,我只是……”他眼见拦不住,索性一撩袍、跪在她前方的白石路面上,“求母后不要离宫居住。”
舜英思忖片刻说:“阿姿,我还需要一位贴身女官,掌管秉笔和计司的内舍人,你可愿过来?”
这并不是什么正经官位,只有摄政太后才需要专门擢选女官作内舍人,是属少府管辖的私人内官。率数十名门客女官,同住太后居所,处理诏令秉笔、百官奏表、财帛赋税和随侍顾问等,位低而权重,又称“白衣丞相”。
许姿岂有不愿,忙叩首谢恩。
舜英瞥了一眼承祎,压住怒火说:“阿姿,先替我送韦娘子出宫,好生安置。”
许姿和韦秋屏如蒙大赦,忙匆匆告退,留母子二人对峙。
舜英唇角挂一丝笑,矮身静静与承祎对视,柔声道:“我那宅子就在东华门外,白日里咱们一起到大庆殿上朝、一起去上书房议事。入了夜,你住你的勤政殿,我住邶风别苑或景和宫,又有何区别?”
承祎低下头,垂眸盯着地面,嗫嚅道:“我七八年没见母后……舍不得……”
舜英脸上笑意散去,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却什么也没说。
身后遥遥传来元旭的声音:“王上这是做什么?莫叫娘娘为难。”
承祎憋得满脸通红,却仍犟着不肯起来,两眼含泪、巴巴地看看元旭:“求叔父帮我劝劝母后。”
元旭还没说话,跟在他身后的承徽已经跑过去,揪着承祎的袖子摇晃:“王兄不要这样,母后只是在景和宫住着闷,邶风别苑离这儿很近,还在六叔宅子对面,咱们有空可以多去她那里玩。”
穆阐也上前,跪在承祎面前劝:“陛下勿忧,从春秋道可直通邶风别苑,确实很近。”
承祎无动于衷,依然泪汪汪盯着元旭。
元旭叹了口气,目光却带了些许探究,深深盯着承祎:“王上还是起来吧,臣劝不动。娘娘一向主意大,又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四个字语气略重,其他人浑然未觉,承祎却陡然一僵,脸色晦明难辨。
舜英起身看向元旭:“太王太后今日餐饭如何?”
元旭笑了笑:“比往时少些,却仍在竭力进食。”
舜英点点头:“将御医署最好的太医调到宝慈宫当值,一应供养一如既往,她想吃想用什么份例外的,我与王上私库随便调用。”
顿了顿,她盯着承祎补充说:“我与王上不能背负屠戮上亲的大不孝罪名。”
笠泽兵变至今已有五日,冯姮被请入宝慈宫“养病”,新的卫尉卿将宝慈宫围得苍蝇都飞不出去,宫内所有门窗皆被铜条钉死,仅留一扇一人通行的窄小侧门可以开关,供服侍探视用。
冯姮失权被圈禁后,冬雪服毒自尽,宝慈宫阖宫上下都在往少府打点、另谋出路,飞鸟食尽各投林、落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春羽就在此时向舜英请命,愿入宝慈宫照顾冯姮起居。这位年近五旬的姑姑,伴嫁异国、流落他乡,烧了一辈子冷灶,没过几年扬眉吐气的好日子,眼见日子明朗起来了,转瞬又投了更冷的灶。
舜英吩咐少府拨了二十个宫人去宝慈宫,月钱份例加倍,免得春羽太过辛劳。
此外便是元旭,他每天下朝后总要去宝慈宫遛一圈。
都是些无可救药的笨人,却偏偏是这些笨人,令她莫名觉得这世间值得。
舜英垂眸怀想片刻,对元旭说:“既已看过冯太后,就回去多陪陪阿珂,她前些日子受委屈了。”
承徽歪着头问:“母后不跟我们同路出宫?”
舜英笑着捏捏她的脸:“你们先走,我再跟哥哥说会儿话。”
兴庆宫位于景和宫正东,紧邻朔方门于安佑门之间直道,与宫学隔直道相对。
承祎即位后,每天上朝议政的闲暇,仍在兴庆宫聆听三师教诲。舜英推门进去,发现正殿、书房、寝殿所有陈设都跟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就连庭前海棠树也酷肖昇阳王宫那棵。
她循着记忆走到陪殿,找到对应她幼时居住的那个房间,果然空空如也。
就像她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海棠树枝繁叶茂、浓荫如滴,她仰头指向顶梢:“我幼时,常爬上树顶折几枝海棠,插进花瓶放在你父王案头。”
承祎期待地注视着她:“母后以后也可以为我折花插瓶吗?”
舜英笑了笑:“当然可以。”
承祎眼圈泛起红,扯动嘴角挤出微笑:“母后已决定离开父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