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红色金鱼的风筝挂在墙上。
赵光义走了过去,细细端详。那风筝的红色有些褪去,但缝制的边缘却没有起毛。显然风筝虽旧,主人却很爱惜。
他记得你说过,战场凶险,不宜携带外物。
那这又是什么?
他在心中想,没忍住也问出了声。
你只道:“亲人所赠。”
“谁送的?”
“殿下关心这个干什么?”
那场交谈不欢而散,你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并且十分警惕地看着赵光义。赵光义自然也是悻悻然,就算你不说他多少也能猜到。
多半就是你的那个养父江无浪送的。
只要涉及到江无浪相关,平时懵懵懂懂的你,总能立即警觉起来。对赵匡胤如此,对赵光义也是如此。
只能说赵光义不愧懂你,你的秘密很少能在他面前藏住。
那夜里他翻来覆去,越想越恨。
恨你诓他,也恨自己做不到你心中第一位。
恨着恨着,又想自己大抵还是喜爱你的。
太岳台下,你将晋中原血淋淋地看透了,拨开开封府尹的紫袍、褪下游侠的伪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透了。
心魔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在你面前剥开血肉、掏出腐烂的内心。
心魔蛊惑着:阿原,杀了他……
你没有阻止晋中原,而是亲眼看他杀了那些贼寇。
明明你是那么懂他的啊,到底哪里变了。
赵光义起身推开了你的房门,在床榻间抱住了你,问:“伤好了吗?”
“好了。殿下要看看吗?”
于是他揭开了你的绷带,新生的肌肤泛着粉,勾得他吻了上去。他拿舌尖去碰旁边没有掉落的疤壳,去舔你敏感的伤口。
他满意你在他怀里的战栗。
他问:“少侠你可以亲我吗?”
你听话地欺身上前,在赵光义的莹莹笑意中与他唇齿交缠、耳鬓厮磨。
一夜春风渡。
赵光义醒来时,发现自己并非躺在你的房间中。再觉腿间一片湿漉,赵光义才意识到,原来那只是一个梦。
只有在梦里你才会如此乖顺。
其三
你接过赵炅的赐食,就在这垂拱殿内席地而坐。
赵炅竟也同你一般,不顾天子形象,面对着你坐下。
“这是……北地的羯羊?”你咬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且并无什么膻味。一吃就知是北面来的上好羊肉。
“是啊,多亏了少侠,莫说宫里便是宫外,这羯羊也寻常可见了。”
“真好啊。”
可惜赵大哥驾崩,蒲先生病重。当年雪夜定策的四人,也只有你跟赵炅了。
顿了顿,你看着赵炅,语气轻快,“当时蒲先生说要先南后北,陛下想先北后南。最终赵大哥听了蒲先生的话。可是如今我倒是替陛下先北后南了。”
“朕……我,整个大宋都要谢谢你。”
“官家不必谢我。我今生夙愿唯有家父未尽之志,今已了去,愿遁入乡野,做一寻常百姓。”
赵炅也看向了你,他嘴唇轻颤:“南方还未平定,你便要走吗?是因为你只想收复北地,还是不忍打那李煜?”
你心下发笑,面上就多了几分真情实意:“官家,昔年我替蒲先生买来了鲥鱼,今替您先伐了北地。臣不负君。”
“好。陪朕吃完这顿,你就走吧。”赵炅目色沉沉,他松开了暗攥紧的手心,“再也不要回来了。”
“臣拜谢陛下。”
那一顿赐食,你吃得愉悦,赵炅却食之无味。
殿外皆是他的御前班直,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可就地将你戕杀。更何况今日在宣德楼前,你早已将佩剑卸下。
最后一口羯羊肉咽下,你站起了身子,转身便要走。
那君子兰的一角流过细碎的光,赵炅不管心下的波涛汹涌,还是抓住了它。赵官家似有恳切:“不可以为我留下吗?”
“官家,您未来功绩可盖汉武唐宗,已不需要我了。”俄而你笑了,“而且还有人等我呢。”
赵光义懂了。你根本不留恋他。
他任你为殿前都指挥使,将天子禁军命脉交予你;他也曾想任你为枢密院副使,将统派军队的权力交予你。
你拒绝了他,只说:太祖以来,领军统军不可同为一人。
你愿意做定国军节度使、做殿前都指挥使,是因为你需要这个权去做事。做完了,自然就可以抛弃了。
跟那件盔甲一样,你穿上是因为你心中有大义,你脱下是因为你不在乎。
你是自由的,不自由的只有赵炅。
你心无这庙堂,所以在权力巅峰可挥手而去,与那人结伴离去。
只愿与那人结伴!
赵炅狠拽着你的衣摆,站了起来,眸间竟是雷霆之怒:“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殿外都是御前班直吧?各个都是我定国军中抽出的骁勇精英。我今日也未佩剑,若是陛下想杀,尽管来试试吧。”
赵官家颓然。是啊,这天下兵马大权一半在你手中,还有一半在赵官家手中。那一半还是你培养出来的。
这天下无人能杀你。而且他也舍不得杀你。
他也没什么可以留住你的,就算他将龙椅分你一半又如何。你志不在此。
而他有的,也只有这龙椅和这天下。
赵炅松开了手,转身回到帷幕内。重新让赭黄的帷幕隔开了你和他,他的声音隐绰地传来:“你走吧。”
你朝他轻挥手:“我走啦。阿原你保重。”
晋中原在这一日死了。或许他早该死在太岳台下,但是因为你,他活了。
但他又在今夜彻底死了。死在漫天谢落的梨花下,似雪如玉,堆满他一身。腰佩玉楼春、心怀侠义的少年,那些仅存的心头热血在梨花雪上彻底流干了。
然后再被雪压死最后一点灵魂,彻彻底底湮灭干净了。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喊自己阿原了。以后天地间仅存赵官家赵炅了。
赵炅命人将鹰制甲胄立起来,放在这垂拱殿中。后来在批阅奏折的间隙,他偶尔也会抬起头来看那被烛火映得发光的盔甲。
或许他会怀念穿着它的少年侠客,怀念那永远留不住的人。但是不管他会不会怀念,都与你无关了。
其四
太平兴国三年末,在你走后没多久。赵炅命人建造起永熙陵,彼时他才刚即位三年。
四年春,赵炅诏薛居正觐见。
薛居正如今位列左仆射、昭文馆大学士,刚监修完《五代史》。
赵炅召见薛居正的原因也很简单,他要求薛大学士编撰史书时,需将你的名字隐去,却不能将你的功勋掩埋。
薛居正听到这样的要求有些窘迫,直言不讳道:“陛下为何只隐其名而为之列传,这岂非徒留后人猜忌吗?”
“他功劳千秋,薛学士忍心让他史书无名吗?”
“那陛下又为何要隐去节度使的姓名?”
因为赵炅存有私心。他恨你的离去,可是你那么厉害,这后人要是不知道你的话,岂不是可惜了?
不知道这大宋也有一位可比肩卫霍的少年将军。他又怎么忍心将你的功劳转嫁给他人呢?
朕从未忌惮过你,你为何就能忍心离开朕,与那人携手而去呢?
“朕只问薛学士能否替他列传?”赵炅口含天宪,不怒自威。
薛居正汗颜,无奈只能拱手称诺。
深夜。
赵炅一面批着奏折,一面问到王继恩:“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王押班看了眼水漏,回禀:“官家,如今是丑时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要早朝了,官家是否需要歇息?”
“不必,早朝结束后,让武功郡王下朝后来垂拱殿见朕。”
武功郡王赵德昭是赵匡胤的次子,如今班列宰相之前。官列赫赫,赵炅似有意要传位于他。
“日新,如今国内局势你如何看?”
赵德昭有点惶恐,当下就拱手道:“北地已尽数收复,吐蕃、女直等部也早早就来投诚了,南方诸国就差那南唐尚未拿下。但其也是强弩之末,非困扰也。”
“大宋幅员或可比盛唐。日新,守成之君也并不好做。你那被人一训斥就羞愧难当的性子,是该改改了。”
“陛下……我……”
“你且听朕说完。朕这垂拱殿内的盔甲,以后待朕身死,需将其陪葬至永熙陵。”
“陛下,这并不符合……”
“无妨。你退下吧。”赵炅目露疲态,打断了赵德昭的劝阻之语,只挥手让他离开。
其五
赵炅也曾派人寻过你的踪迹,但是了无音讯。他想是不是你与那陈抟关系好,他帮你藏起来了?
还是你真飞昇穹宇,居那琼楼玉殿之中,所以他这俗世的君王才找不到你半分。
大宋幅员辽阔,宋人所能遍布到的地方,他都派人去找过了。
什么也没有。
你离去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现在赵炅回想起来还是会奇怪。那个时候你明明也二十九了,为什么跟十六岁时一模一样呢?
你是不是求仙问道去了?
而他那时候也才三十六,却长了面脂都盖不住的皱纹。他老了。
如果你真成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那赵炅肯定会如赵匡胤一般,释了你的兵权。
可是啊,你既不要那权,也不要那力。
你对他说:我走啦,阿原。
语气轻快,好似放下了什么重担。
他留不住兄长,也留不住你。
后来下属来报,说你离开大内就直奔升平桥而去,和你的养父江无浪一齐策马扬鞭离去。
他问:“他看起来开心吗?”
下属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跪在地上,背上冒着涔涔冷汗。
所以你定是开心的。
后来他在私录中写“心猿知意马,方便自须调”,写“信天缘便信天缘,那是凡夫那是仙”。
看似堪透了,可是他堪透了吗?
至道三年三月,帝宣诏令武功郡王柩前即位。是日帝崩,年五十九。在位二十四载,尊谥曰神功圣德文武皇帝,庙号太宗,葬永熙陵。
其六
华山道之上,有一少年倒骑青驴缓缓沿山道而上。那姿势极其怪异,一路过来,频频惹人回目。
这少年看着也就十八九的年纪,腰佩宝剑,嘴里叼根狗尾巴草,正细细噘着。
陪着少年上山的青年侠客,没忍住,还是用剑柄敲了下他的脑袋:“多大人了,怎么还乱吃东西。”
少年捂住脑袋,语气却在撒娇:“江叔江叔,别打我了。我不吃了还不行吗。”说完他便将口中的野草吐出,一个翻身正坐在青驴之上。
他拿手搭棚遮在眼睛上,漫不经心:“那驴道人今日叫我来干什么啊。这华山这么高,我爬起来也是很累的啊。”
陈抟叫你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赵光义驾崩的事情。
那天你听完后,只是唏嘘不已。
然后在华山之巅,在天青云亘间与江晏并肩而立。随即不恋山间美景,携手下山而去了。
太宗皇帝崩,春秋五十有九。在位廿四载,文成武德,后世莫及。帝即大位北征契丹,而燕云之地尽复。躬行节俭,爱民如子,每闻民瘼,恨不身代。拓土开疆,版图之广,亘古未有。大宋三百六十之祚,实赖其基。故帝之功德,炳乎丹青,号称贤君。
——《旧宋史卷六宋太宗纪三》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