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江晏或许早就知道你对他的奇怪情愫了,但他一直通过离家的方式逃避,既不点破也不斥责。他只当你尚且年幼,不知情爱,错把依恋当成了更炽热更深刻的爱恋。
你或许早就知道你对江叔不是简单的父子情了,但你一直被江晏惯着、被他用逃避的方式一次次扭曲着,你却如此甘之如饴。江晏每一次的离家,都让你更清晰那是什么感情。
有哪个养子会把养父的旧衣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有哪个养子会把养父的旧护臂藏在酒香塔最深处当宝贝?
仿佛怀揣着不知音讯的爱人留给你的信物,仿佛要将不可公之于众的爱人藏起来。
江晏第一次离家的时候,你才三岁。已然是记事却不懂事的年纪。
他将你交给了寒香寻,不羡仙的老板一向疼你如亲子。
你牙牙学语的时候,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妈妈”,你对着寒香寻喊妈妈,也对着江晏喊妈妈。他们没有纠正你,只是抱着你与有荣焉,好似你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所以他们是整个不羡仙最疼最疼你的,没有人比得过他们。
寒香寻在月色下接过小小的熟睡的你,爱怜地搂紧,却对江晏轻声厉色:“孩子如此依赖你,你竟然抛下他就要走?”
江晏罕见地沉默了,最后他看了眼你脸颊旁已然淡得看不清的伤疤,替你拢了拢裹着的旧衣,“再赊我一坛酒,如果我回不来,这个孩子抵给你了。”
“江无浪!你还是不是个东西!”
寒香寻只能对着江晏飞走的身影怒骂。
你是在梨花香中醒来的。
你小的时候江晏只放心你跟他一起睡。每夜不知道要醒来多少次,探探你的鼻息,见你气息安稳,才能松下紧绷的神经。
他少年时跟义父王清戎马沙场,青年时便只与你于竹林相伴。你是义父的遗子,他自是不肯将你随意交给他人。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也不会将你“抵给”寒香寻,寻求洛神的保护。
江晏的剑一向只朝前指着,但为了你他可以退亦有进。
三岁的你只记得江晏的苦竹味和淡酒气,哪闻过这么甜这么腻的梨花香。自然因为陌生当即哇哇啼哭起来。
寒香寻知晓你并不习惯与她同榻,只能用江晏留下的旧衣裹住你,拍拍你的背:“乖啊乖啊。”
明明她年纪也不大,甚至与褚清泉只处于发乎情止乎礼的阶段,却被迫要学习做一位母亲。她生疏地哄着你,心里又把江无浪骂了一百遍。
寒香寻当初本可以将江无浪赶出不羡仙,可是你是无辜的。所以她在梨树下将蝉翼甲丢给了江无浪,其实是丢给了襁褓中的你。
无关风月,只为稚子。
你在江晏的旧衣中,慢慢止住了啼哭。
这种事后面还发生过许多次,刚开始的时候你需要江晏的旧衣慰藉,后面就不需要了。长大了,明白江叔在外面总有事情要做,一年里头要出去个三四次。
反正江叔跟迁徙的燕子一样,总要回来的。
江晏不在的时候,学堂下了学就是寒香寻来接你,有的时候让周叔来接你。
你端端正正坐着写功课,但是脑子里全是路上看到的蝴蝶。湖蓝色的,金灿灿的,光怪陆离,好看得紧。
就是飞来飞去不好捉。
寒香寻看你歪歪扭扭的字,叹口气:“今天先生教了什么?”
“教了老杜的诗。”
“哦?背句来听听?”
你立即抓耳挠腮起来,先生今天教了好几首,好像是杜甫卜居成都时做的。其余的你记不太清了,好像有一首是……
你磕磕绊绊地背道:“熟知茅檐……绝、绝低下,江上燕子故来频!”
虽只背了半首,但是寒香寻点点头,还算听课了。
那天晚上你继续留在不羡仙的屋子里,你问寒香寻:“寒姨,江叔什么时候回来啊?”
“谁知道呢,他不回来也没事。你以后是这不羡仙的少东家,不需要去外面受苦。”寒香寻走之前替你掖好被子,吹灭灯火后深深看了眼闭上眼睛的你。
在你没有安全感还需要人陪着睡时,一开始江无浪只让你跟他睡,后来他非要跑出去调查绣金楼的事情,就是寒香寻陪你睡。
有一日,夜半时分。江无浪携一身肃杀回到了不羡仙,剑上还有未洗净的血腥气。寒香寻在屋中感受到了他,但是她没有出去见他。
寒香寻怨着江无浪,时不时丢下你去找麻烦的行径。她可以不在乎江无浪,但是她不能不在乎你。她不知道江无浪这样,会不会给你惹到祸端。
于是,她不愿见他。
江无浪就站在屋外一晚上,等寒香寻出来时,夜行衣上已结了寒霜。
露垂衣角,月缀星眸。他见寒香寻便眼睛一亮,朝屋里探去:“孩子怎么样了?”
“乖得很,睡着呢。”寒香寻挡在门外,鼻翼翕动,皱眉道,“身上有血腥味。”
“对不起……我明天来接他。”
“我明天送过去。你这次去的有点久了,孩子天天念叨你。”
江无浪朝寒香寻道声谢,捏紧了佩剑,转身欲走。
“你这样终究不是办法。你一走他就沉默很久,然后在我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寒香寻的话在背后悠悠传来,他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
“孩子心里门清,你为什么不跟他说呢?”
“恩怨在我这里终结就够了。他只需要平安地做不羡仙的少东家。”
江无浪走了,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