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宴吃着真不是滋味,周围全是些不认识的老头子。将军府借纳吉问名的机会顺便开宴,和京中贵胄高官们走动走动,合欢这一头全是大佬,年轻公子女郎在另一头,不与这些人相干,偏偏她被摄政王招了来。
高相打量了一眼公主,又看了一眼摄政王,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礼记内则有云,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同食,摄政王邀公主来此,实在太过失礼。”
此话一出,无人再敢说话,悄悄观摩两大佬对阵。
合欢也不防备,自己做了马前卒,当了人家的阀子。
“我朝自立未过一甲子,昔日也是男女老少都在战场上拼杀,不过同食一席有何不可。”摄政王朗声举杯遥祝四周人:“况且我视公主犹如子侄,有的人心里龌龊,自然看什么都龌龊。”
“那劳什子礼记,他写的我就要去遵守吗?”
这话说的霸道,矛头直指先贤典籍,令满座人敢怒不敢言。
合欢自己也不觉得有不妥,她捂住肚子,对琼宁促狭道:“你听高相气的,牙根都要咬碎了。”
奚琼宁自然听见了,两人在摄政王右后方安坐,高相自然离他们不远,他笑也不是,不笑又忍不住,只强自忍道:“我亦耳闻。”
被摄政王当头给个没脸,高相仍是笑眯眯得,看的合欢瘆得慌,那些官员闲谈时也能打出嘴仗来,因为摄政王顶着,那些人再未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左右坐着无事,她预备带着琼宁偷偷溜走。
将军府真不愧是将门,那酒肉管多管饱,卖相和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合欢也只略略吃了几口,再不叫丫鬟添,往左一看,琼宁也未吃,便道:“这汤可以喝得,其他可不好克化。”
“多谢公主相告。”
于是只喝了侍女盛来的汤。
合欢悄悄拽了下他的袖子:“咱们偷偷出去吧。”
奚琼宁也早有此意,两人趁着舞姬起舞,偷偷从人来人往的席间出去了。
如今人都在席上,外头不见人影,倒也清净,合欢坐在廊下,倚在栏杆处看野鸭子凫水,琼宁负手立在不远处,似乎是在听枝头上鸟叫。
侍卫和丫头在不远处跟着。
“琼宁公子可有表字?”合欢问道。
她想,按两人如今算得上“同生共死”的交情,总是叫他名字也太过客套了,不如称表字来得亲近。
面前人摇头:“我自幼身体弱,父...父亲不令取表字,只说充作垂髫小儿,令鬼神不忍惊扰。”
合欢一听,扑哧乐道:“这个说法倒妙,以往只听说提前取表字以躲灾躲难的。”
一片慈父之心啊。
合欢不由心生羡慕,多的是父母盼儿早日长大,早日成熟,早一天懂事,原来这世间还有这样的亲人。
“不过,你胆子真的很大,”合欢兴致勃勃地说,“其他人见了摄政王,就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把头躲到假山里。”
“可你呢,竟然敢跟着我和他同席,”孟合欢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蓝衣公子身量消瘦,没想到胆量和义气胜过所有人,“和你外表一点也不像。”
奚琼宁脸色的笑意一闪而过。
他睫毛低垂,在阳光下轻轻颤动,莫名想起落在花上扇动翅膀的蝴蝶。
合欢记忆有损,对世事不甚知晓,见他有些落寞,以为他不喜被人说孱弱,自觉嘴快,却不想她这一下凑得极近,几乎要靠着他胸膛,于是合欢亲眼看着他脸上的红晕漫上来,后知后觉撇开眼,白玉浮红霞,还挺好看。
“摄政王--世人所传,不一定为真。”他略带感慨地说。
合欢似懂非懂,“既然你这么说,那他一定不是个恶人。”
“这般信我?”奚琼宁嘴角弯起,似是很为她的回答欣喜。
合欢以为他久病在家,很少与人交谈,得了旁人的一点点称赞便喜不自胜,不由觉得自己应该多点责任心,好叫他更欢喜一些,便道:“我第一眼见你,便知你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目正,眉清,没有阴翳和扭曲恶意。
虽然这样想有些以貌取人,但合欢想起所谓故人们眼里的恶意,那种黑黢黢雾蒙蒙扭曲似无声尖叫的东西,总归和好意沾不上边,这位琼宁公子和他们一点也不一样。
合欢无法用言语形容这种感觉,就仿佛是,漫天阴云里,独独投下的一缕光。
他这样的人,获得别人信任不是轻而易举?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厉喝传来,合欢一惊,这才惊醒自己离琼宁的距离有多么近。合欢向左看去,只见一头戴道冠的人从树后看过来。
宋轻时不耐烦衡阳和萧若华的吵闹,于是绕过影壁,在侍女的引导下往小花园去,熟料一眼就看见孟合欢。
她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他恍然一瞬,仿佛又回到以前。
怒火摧毁本就不多的理智。那两人对视而笑,脉脉含情的一幕是多么熟悉,和记忆深处那耿耿于怀的场景一模一样,辗转多年,只是郎君换了一人而已。
于是他大声呵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宛若撞破妻子被妻子背叛的绝望的相公。
至少合欢就觉得很莫名。
宋轻时快速跑过来,这灰袍少年衣袂翩飞,一双桃花眼来回打量两个人,半晌,皮笑肉不笑道:“孟合欢,孟合欢,你好的很啊。”
这才几天,就又给自己找了个情郎啊。
他轻蔑地打量那个男子。
这人无疑是风采出众,翩翩人才,未语先笑。穿着一身靛蓝袍,腰上只简单挂了一串青玉佩。
宋轻时确定此人正是一个不知道怎么溜进来的寒门子,毕竟世家圈里从未见过这小子。
他心里恼恨,说话便恶狠狠:“孟合欢,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合欢怔了怔。
这句话就像有魔力一样,死死地缠住她,让她哪怕没有了所有的记忆,也对这句话印象十分熟悉,有种刻入灵魂的战栗。
合欢抬眼看着他,宋轻时被看的一愣。
什么时候她看着自己,就像看着个陌生人?没有熟悉,没有喜悦,没有光,只有陌生,甚至,还有被陌生人冒犯的厌烦。
这竟让他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恐慌。
合欢确实很厌烦,这人凭什么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要管着自己,责问她,还这么轻蔑地盯着琼宁公子?
尽管琼宁说,自己只与他有几面之缘,但已经认定他是自己好友了,看好友有难袖手旁观,不是合欢的作风。
“你是什么人,休要放肆!”她大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