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5月,夜
经此变故,普罗修特提前结束了和爱尔克卢的那不勒斯约会。
现在爱尔克卢坐在普罗修特的副驾,黑发的乔鲁诺安静地坐在后座。
驱车回罗马的路上,三人都沉默着。普罗修特几次想要掏烟,但顾及车上其余两人,乖乖地把手放回了方向盘上。
“您的公司原来就是这么招新的,”爱尔克卢打趣一言不发的普罗修特说,“你就这样带走他,也不担心他的父母会告你拐卖儿童。”
“不会的,小姐,”乔鲁诺抢答道,“妈妈这些天不在家,而我的养父更是懒得管我死活…况且我是寄宿制,只要学校那边没发现,他们是不会知道的。”
爱尔克卢从后视镜看那黑发的小教父,对方绿眼睛的光芒随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灯游弋,胸膛因紧张而剧烈起伏着。她这才终于意识到即便15岁就成为热情的新教父,如今的乔鲁诺只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刚刚升上初中,身心都面临剧烈的变动,像阿尔玛菲海岸随浪起伏的海草。
“好啦,小朋友,别紧张,”爱尔克卢探身向他露出一个宽慰的笑,“你叫什么名字?”
“乔鲁诺·乔巴拿。”乔鲁诺说,随之也兴致勃□□来,“姐姐,你叫什么?”
“叫我爱尔克卢就好,这个大哥哥叫普罗修特。”
乔鲁诺认真咀嚼了这两个如同黑/帮代号的名字,再次打量起这两张相似的脸。
“你们是兄妹吗?爱尔姐姐,之后我是要去哪里?是去见黑…”
“不该问的不要开口。”普罗修特打断了他,乔鲁诺看见他调整了后视镜的角度,镜片折射出他眼中威胁的寒光。乔鲁诺突然感受到脚踝处被某种粘腻的物质缠绕,低头望去,几只绿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球从座椅缝隙中钻出,壮烈成仁不知何处生长出来的眼睛四处旋转、最终锁定在了乔鲁诺身上。
“这个姐姐她就只是罗马随处可见的守法公民。你健谈自是很好,只不过应该懂得什么分寸。”
早熟的少年咽喉处浮起细小的吞咽动作,立刻又恢复了安静。
爱尔克卢听到普罗修特哼笑了一声,轻轻说了句“Bambino intelligente(聪明的孩子)”。
*
到达罗马时天色已晚,普罗修特直接将乔鲁诺带去了他和爱尔克卢的街区。
车停下来的时候,爱尔克卢轻快地解开安全带,“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普罗修特”,她正打算下车,好留给乔鲁诺和普罗修特独处的时间,而普罗修特伸出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轻轻将她按回了座位。
“爱尔,我们的约会还没有结束,”他说,拉开车门,将小小的乔鲁诺从后座扯了下来,并打开了公寓的门,“你的房间在二楼客房,小子,明天我才会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接下来我和这位美丽的小姐还有约会。”
乔鲁诺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他乖顺地下车,走进公寓之前,回头审慎地注释着金发二人。
“可能因为我曾经生活在日本,还一时没有办法接受意大利的习俗,”他真诚地说,“不过,您作为带领我的恩人,即便您和您的妹妹发展成恋人关系,我还是会全力支持的。”
看着眼前早熟的少年露出一副“即便您乱/伦我也会全力支持”的表情,颇具大义凛然神色,普罗修特咬牙切齿地说:“我和这位女士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乔鲁诺微不可察地轻笑一声,以标准的日本姿势向二人鞠了歉意的一躬。
*
罗马的海滨离市区很近。在车上时,爱尔克卢便透过半开的车窗闻到溢出来的咸涩味。
下车后,他们共同注视着沉沦的月亮,向月亮的方向走去,远处传来长笛和吉他交织的韵律,踏在沙滩上的时候,乐声便被脚下沙砾细碎的摩擦声所湮没。
这是他们共同来过无数次的海边,又是他们第一次共同来到的海边。
“你应该我多散步,别老是和伊鲁索呆在镜子里,现实生活的虚影到底有什么好的?接触大自然对你身心都有好处。”
她想起原世界的普罗修特抱怨的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这位年轻的养父已经将这轮海边的月亮折叠过千万次,塞进了她的DNA里,以至于她只要一听到潮声,思绪便飘回过去的种种。
身边的人传来guilty pour homme香水味,辛辣木质调扑打到爱尔克卢的脸上,她抬头望向这个世界的普罗修特,对方的蓝眼睛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晦涩不明地闪耀着光芒。
“罗马的海滨是最适合散步,”普罗修特的金发在潮湿的空气中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如果你愿意赏脸,我们可以经常来这里,这对身心都有好处。”
在千万次相同的潮汐里,两个世界又恍惚重叠。
爱尔克卢此时此刻终于明白,她的爱从来都是唯一指向的向量,她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唤着原世界那个将她养大的、独一无二的普罗修特。
而又正因为她的爱唯一、纯粹,像大海一样庞大汹涌,但凡某个个体身上散落着普罗修特的影子,她都无法坐视不管。
更何况是面前如出一辙的蓝眼睛。
“当然,我很愿意和你常常来。”
她忽然想在此时此刻,能够从这个世界的普罗修特身上找到她一直苦苦追寻的答案。
关于真心之类、死亡之类、托举之类。
“只不过如果你的同事们接纳了乔鲁诺,那么估计会三人一起来散步了,”她扯动嘴角,顺带抛出困扰自己这么多年的第一个问题,“你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有多余善心的人,更不像会照顾好孩子的男人,什么动力驱使着你收养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
——普罗修特啊,你为什么要留下我?
这是她关于一生悲剧的、宇宙起源一般的问题。
普罗修特想让平日一丝不苟的、做工立体的西装松快一些,此时此刻解开袖扣的动作顿住,纠正道:“亲爱的,我绝对会是一个善于照顾孩子的好父亲。”
“是、是。”
“我的确不是有多余善心的人,我收养那小子,是因为我在乔鲁诺身上看到了过去的我的影子。”
“我可以知道你的过往吗?”
“你只需要知道少年时代的我是悲惨的,活在仇恨里。我一个人报了自己的仇,也受了很多的伤,如果当时有人愿意拉我一把,我会好过很多。”
“所以你现在就称为那个‘拉别人一把’的人了。普罗修特,其实你很温柔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