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的静谧后,为首的揽月宫弟子顶着周围的怪异目光,硬着头皮继续质问道:“若,若真如你所言,那大师兄现下人在何处?”
莫子占放下起誓的手,疑惑道:“既脱险,我自然要赶忙离开,又怎会知道钱师兄后来的去处?”
“话已至此,你们究竟有何脸面来质问我?难不成是觉得我们十方神宗是软柿子,可以被你们随意拿捏?”
说罢,他一副被逼得忍无可忍的样子,手中灵光一转,转瞬间,愚思落入手中,与为首的揽月宫弟子相对。
与此同时,在附近围看的人连连附和道:“就是!你们揽月宫不干不净的,居然还好意思去逼问旁人?”
“他们就是吃定了小仙长品性温良,不会轻易与他们计较吧!”
……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的,听得这几位揽月宫弟子皆是冷汗直冒。道理不在他们这边,可又着实害怕宫主的雷霆手段,眼下只觉得进退两难,纷纷在心底哀怨自己怎就摊上这种事。
这时,同样是出来看热闹的金多宝横到了两道兵刃间,咧着笑,一脸情真意切地好声劝道:“和气,和气,此处珍宝众多,要是真动起手来,打坏了东西可就不好了,都先把家伙收起来哈,先放下!”
“揽月宫的仙长们也是着急找人才语气重了些,肯定没有为难咱们十方神宗小仙长的意思,对吧?人小仙长的话说得也够明白,要我说,当务之急你们还是先去郊外找人,把人找着了可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金多宝口灿莲花,把两边台阶都给铺结实了,总算把人都给哄散了。
他回头看向莫子占,见人脸色白得吓人,甚至步子虚浮地往后一倒,险些没能站稳,立即没好气道:“就你这纸糊样,还想跟这么多人打起来啊?”
“打不起来的。”虚张声势的人他可见过太多了。
莫子占将手中愚思收了起来,朝金多宝拱了拱手:“多谢金掌柜出手解围,若无他事,我就先行离开了。”
“你要上哪去?古渊?”
金多宝忙上前拦住他的去路,苦口婆心道:“那又不是什么游玩地方,你这伤看着也不轻,现在赶个什么劲啊……都去千脉门了,怎么也不晓得让医仙给自个也治治。”
莫子占受不住这唠叨,打断道:“是打算去寻客栈歇息,还请金掌柜放心。”
他专攻术阵,对妖类和医道的了解实在有限,眼下十七还未彻底醒来,即便宣心说它已无性命之忧,但他还是得多留些时日,以防变故。
“还要麻烦你自个去寻吗?我替你安排。”金多宝义气道。
回头见莫子占完全没有要跟上的意思,浑然一身疏远意,只好无奈地补充:“星玄仙尊救过我的命,你让我放着他唯一的徒弟病恹恹地到处乱跑,良心过不去,不过去。”
听此,莫子占才动了步子。
师尊一天天的,怎么救这么多人。他腹诽道。
行商的地方,自然少不了歇脚的客栈。只不过来往灵宝集的大都是修士,所以此处的客栈也与凡间不尽相同。
哪怕同样是设在正厅的歌舞台,其间搔首弄姿的,也换成了一只半修人形的狐狸。绒长的狐尾扫摆出阵阵勾人的甜香,令莫子占本能地厌恶。
甚至客栈的店主还是只猫妖,一见莫子占手里的十七,瞳孔一竖,差点按捺不住,上演一出饿“虎”扑食。
面对莫子占探询的视线,金多宝“呵呵”地笑说:“你出入得少,不知道。这跟妖打交道,大部分时候可比跟人来得安全,尤其……”
他压低声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此处并无天雷。”
天道最是公正,莫子占既起毒誓,如果所说有假,哪还有闲心在这与金多宝扯掰。当然,再公正也仅分对错,真话里头是否缺斤少两,那就不得而知了。
“唉,人长得出尘就是容易招惹晦气事。”
出尘么?莫子占抚了抚脸,眼眸微眯,指甲不由自主地嵌入皮肉中,低声喃喃:“所以我讨厌极了……这副身躯。”
宗门外头的人喜欢谣传,他能乞得星玄仙尊垂青,是多亏一张好皮相;而宗门里头的人喜欢夸说,他能得星玄仙尊青睐,是因为仙骨卓绝。
可属于“莫子占”的皮相与仙骨,和强行寄生在其内的魂灵又有何关系?
没有半分关系。
所以更加招他厌恶。
“怎么还讨厌上了?下三滥找上门也不是你的错啊。”
金多宝领着莫子占上楼,和尚念经般嘴上功夫不带停:“要知道,别说是长成你这样,很多人要是能长得端正些许,都得感谢上苍咯,就比如说我。”
莫子占回道:“若我猜得不错,金掌柜您本来就很端正。”
金多宝一噎,尬笑了两声:“嘿,忘了,都忘了。”
他停在厢房门外,眼珠子左右一转,最后还是将憋了一路的疑问给倒了出来:“说起来,你方才拿出来的剑,是星玄仙尊的愚思吧,你怎么用上了?可是……”
旁人可能瞧不出门道,但早些时候,莫子占说想备谢师礼,私下请教过金多宝关于愚思的事,所以他对这柄剑还是有几分认识的。
其他灵宝都好说,星玄仙尊不可能吝啬到故意设下连自家徒儿都解不开的禁制。
可作为本命法器,其灵力脱胎于骨血,除非是强行毁去他在其内的痕迹,将其废为一柄普通桃木剑;或者拥有与他相同的神魂印记,否则哪怕是星玄仙尊自己应允,旁人也是无法驱使愚思的。
而能沾染上某人的神魂印记,按理说仅有两种可能:一是动用邪法吞占那人神魂;二是那人曾深入对方的紫府,将气息融于其识海。
再怎么着,金多宝也不认为莫子占有能力去侵吞星玄仙尊的神魂。那就只能是后者……可纵使师徒关系再好,也不能发展到神魂相交的地步吧,那不是乱套了吗?
神魂不比旁物,稍有不慎,就可能搭上双方毕生的修为,乃至今生往世。能行此事的。向来仅有定下生死契、互相极为信任的恩爱道侣,且即便是道侣,愿意为对方敞开识海的,也是极少数。
金多宝打了个颤,觉得自己能往这方面想真是有够龌龊的,简直就是在亵渎已故的星玄仙尊。
“不知道呢,”莫子占神色不变,依旧是那副体面模样,逐客令下得利落,“多谢金掌柜的照拂,我累了,先请回吧。”
“……行吧,你先歇息,有事回头再说。”
终归是他们师徒二人的私事,莫子占不愿意答,金多宝也就收起探究的心思,带上了门转身离去。
等房门彻底合上,莫子占才腰肢一软,直接栽进床榻内。
强忍下的撕痛感在他放松的瞬间突破了全部屏障,遍布他全身上下,让他的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最后只能蜷缩着,自顾自地输送起些许并无大用的安心感。
魔气总是隔三差五地发作,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习惯了。
可这回钱琩下手太狠,且他还不自量力地折损灵力去为十七疗伤,哪怕及时处理过伤口,也还是难受得紧。
以往看见他这么难受,许听澜都会上前来为他施下星官图阵,会守在他床边,静静地陪着他……可现在,却什么都没有。
万针扎刺的辣疼,强烈且分明,让莫子占几乎要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般,好不容易独自忍过了一轮,稍微清醒了些许,就察觉到手边有了动静。
冷汗挂在眼睫上,凝成细碎的水珠,随他轻颤着睁眼,滴落在底下的被褥中。
昏迷了将近一日的十七总算苏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原地绕了个圈,最后瞄准莫子占的方向,一鼓作气地向前撞来。
可能它以为这回还会像以往那样撞不开禁制,所以这一撞用足了力气。
不承想,莫子占居然发起了慈悲,即使五感在伤痛下被钝化了许多,也还是瞧准十七临近水球边缘的时机,指节一勾,松开了禁制。
于是没收住动作的傻鱼,直冲入床榻的另一侧,表演了一出以头抢地。
“噗。”莫子占不留情面地笑了一声。
鱼够傻的好处就是不记仇。十七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又立即自发地依偎入莫子占摊放在榻上的掌心,完全不在意这人就是害它脑袋疼的罪魁祸首,抵在他近在咫尺的额头前,腹鳍扫过他腕上的脉搏,轻盈得犹如羽翼,带出阵阵痒意。
没水裹着,难受的分明是它自己。
“笨蛋,自讨苦吃。”莫子占唇角勾了勾,无情地评价道。
他心念微动,另一手抬起,指尖轻颤着抚在十七的背鳍上,刚想画下结「灵宠契」的符咒,却又在下一刻把手放下,揽抱住自己。
既然已经给它取名了,就算是结缘,没必要再绑死一个血契。
这样等有朝一日,这条蠢鱼终于能够长出鳞甲,没有血契约的束缚,它也可以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最好能躲得远些,离他远远的。
毕竟他的身边并不值得长留。
莫子占疲倦地重新合上眼,任由十七落在他腕上的细微痒意将他扫入长梦中。
而伴在入睡前一刻的,是许多问句。
有他想要质问的“为何所有人都对许听澜的死毫不意外”,也有质问他的“为何你能用星玄仙尊的愚思”。
这些问句交错混杂,最后变成了来自帝鸠的一句命令:
“我需要你去令许听澜元气大伤。”
当时这声音就落在他耳侧,与此同时,一只溢满青毒的长爪,自被困在魔阵中的莫子占身后,直穿过他的心肺,快得他来不及反应,更无法做出任何抵抗。
滔天的魔煞倒海翻江而来,一次又一次地敲在他初生不久的元神上,小刀片肉般在元神的灵表震出裂痕。
比以往每一次魔气都来得剧烈的疼痛,一下就将他整个人拉回到离开大荒的那一日。
被身上魔气禁锢住所有动作,莫子占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不过是被造出来的一把器具。魔物是他的本核,纵使佯装成仙门弟子,纵使修习了十年术法,他依旧无法忤逆帝鸠半分。
他的所有挣扎,都不过是蚍蜉撼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