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家大公子有隐疾,幼时多次死里逃生,王素鲤手中捧口里衔,心疼的不得了。
大公子三岁那年需要全身换血,同源骨血最佳。
于是扶相与出生了,王素鲤一连难产几天几夜,终于把这个该死的祸害生下来。
还是腿先出来。
果真是天生的恶种。
你既是我血肉相连的骨血,亦是害我半死的冤孽。
王素鲤脸上的嫌恶越来越明显。
相与放下书卷,露出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眸。
他在尝试说出一段完整的话,也在尝试接受什么,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字是一个一个吐的,平静到麻木:“母亲,你不爱我。”
这个真相他本该早点接受,自欺欺人,伤得还是自己。
王素鲤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漠。
“爱?!”
“发的哪门子疯,你抢了你哥哥的人生还不够?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该感恩戴德!”
王素鲤还想说什么,跟扶相与对视时,猛地顿住。
他的神情太过平淡了。
她记得以前他听到这些刻薄话之后,总会哽咽询问“母亲我真的这么差吗?”
刻薄?!
这分明是事实!
王素鲤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就该受着。
为人子女,怎么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她跟个被踩到尾巴的狮子一样在无端暴怒:“没用,真是没用。救不下自己的哥哥,栓不住陛下的心,你就是天生的讨命鬼。”
相与不再理会,丢下一句“母亲自便”。转过身朝向另一面,翻起书卷。
倒真生出了几分悠闲自得,如果没有那接连不断的咒骂声的话。
在晋地方言中,“相与”大多指人际往来,同样的,它也有一个很隐晦的意思。
“相克相害。”
王素鲤,他的母亲,晋地王氏女。
四岁生辰那日,母亲头一回给了他好脸色看,因为他可以开始喝那些苦得要命的药。
他变得有用了。
苦到心头发颤的药,浓墨似的汁水张开无边大口,将小小的扶相与全部裹住,他在里面挣扎着,苦水从口鼻强行灌进去。
他望着母亲,又想起了自己孱弱的哥哥,即便再苦也要喝。
哥哥需要他,母亲也需要他。
哪怕自己只是一个过滤血液的器皿。
所以母亲,喝完药能给我一颗糖吗?
就当嘉奖我的勇敢。
有些苦,我想吐。
王素鲤在他喝完药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还怕扶相与耍小孩子脾气,后来见他每次都会乖乖喝完,没有他哥哥的闹腾相,就再也没来过。
因为他很听话,听话到让人遗忘他的存在。
盛药的碗越来越大,里面也加上了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药材,有一次进到了他的嘴里,他嚼碎,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还是咽下去。
出于好奇,他问了母亲那是什么。
怀揣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他从廊头走到廊尾,又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
流水淙淙,翠竹环绕。
母亲和哥哥住在一起,好看护哥哥。
她爱哥哥。
其实,他也很爱哥哥。
血脉就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他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就要相互付出,不是吗?
所以再多的药我都会喝,相与心想。
哥哥你一定要好起来,我想看母亲笑。
“蜚蠊。”
跟哥哥有关,于是母亲头一回主动搭理他。
那不就是——
他的脸白起来,直泛恶心,昆虫的断肢似乎没被完全咽下去,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
窸窸窣窣的动静从胃里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蜚蠊的足须黑红得发亮,上面的倒勾正在孜孜不倦地攀附软肉。
它们想出来,在疯狂动作,从他的嘴里跳出来。
胃里在翻覆,相与捂着嘴冲出宫室,在一颗树下,绿地上新长成的嫩芽离他越来越近,天地在旋转,他好像全都吐出来了,但真的是这样吗?
没人能确定。
说不定它们还在胃里停留,说不定不愿意走还会在里面安家,生出一堆小的在胃里继续爬。
五岁的相与半蹲着,一只手扶住一旁的石墩。
吐得有些脱力。
昆虫独有的触感从胃里密密麻麻地转移到了喉咙里,两根触须贴近他的牙关。
终于快要等到解脱的那一刻。
“你在干什么!”
王素鲤怒喝,髻上的步摇震得乱颤。
在她逼迫的目光中,他感觉自己对不起哥哥。
哥哥还病着,等着他救命。
第二碗,吐了。
第三碗,又吐了,什么都吐出来了。
第四碗,没有什么可以吐,于是开始吐酸水。
第五碗,没吐。
王素鲤满意离去,相与吐到手直打哆嗦,不幸中的万幸,他还有力气可以自己走回寝殿。
阿娘,我想吃糖。
半块边角料也行。
好苦。
好难受。
他低着头,抹掉嘴角的药,身影孤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