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汝蒙难,吾心怜之,汝若多情,吾心何如?】
见程禾情形不妙,徵羽立即对亲信道:“你们先去巷口守着,我等一下就带他过来。”
待众人退下,徵羽急忙走到墙角蹲下身子:“程禾,你怎么样?”
程禾并不答话,后背仍一起一伏地抖动着。
徵羽一把将他拉过来,只见一张面色发青唇色发白的脸,他咬着牙,紧紧闭着眼睛,眉毛痛苦地扭作一团,两鬓和脖颈还渗着细密的汗。
徵羽手足无措:“你今天吃..吃药了吗?”
程禾费力地摇了摇头,又将自己缩得更紧。
“那怎么办?这..这也得一点点戒,你不是每天都在减量吗?你的药包呢?”徵羽着急道,她可不想在这个场景下帮程禾戒|毒。
“我不想..我不想吃药..我要戒掉,我要戒掉可是我好难受,我要死了徵羽..我不吃就会死..怎么办徵羽..”程禾几乎是喘着粗气断续着说完这几句话,光说话已经快用尽他全部的力气。
徵羽焦头烂额:“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啊..可这得一点一点戒,不然你会死的!程禾,这里还不安全,不然你先..先吃一点平复一下,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她话一出口就十分后悔:我堂堂大庆官员怎能唆使他吃阿芙蓉粉?可凭他现在这样是绝对走不出这条巷子的。
程禾干涩地吞咽了一声,艰难道:“那我先吃一口,就吃一口..”说完他飞速从怀中揪出一只粉包摊在掌上,将整张脸埋了进去。程禾面容狰狞地吸食着,吃完后瘫靠在墙角,片刻后舒服地闭上眼睛,张大的口中发出阵阵令人不适的气喘声和粉末的臭味,那张雪白的脸上蹭满又黑又绿的粉末,一点人样都没有了。
徵羽呆望着他,心里一抽一抽的。
程禾缓了一小会儿,睁开眼睛茫然道:“我也不想..我也不想沾上阿芙蓉啊徵羽..我不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要..”泪水从他无神的眼中失控溢出,一瞬间,双颊又多出好几道黑绿色的泪痕。
徵羽的心突然刺痛起来,伸手拥住了他:“这不是你的错..”
程禾也抱住她,慢慢地,他的双手下移,柔柔地环住她的腰,他将头偏过来,用唇去触碰她耳边的发。徵羽耳畔一颤,只听他喃喃道:“你别嫌弃我..甘愿..”
徵羽立即用力推开他,站起身子,背过去整理自己的头发。
程禾被一推反倒清醒几分,他回过神来,抬头望着她的背说:“对..对不起..我刚刚认错了..”
“你吃了阿芙蓉粉自然会产生幻觉,刚刚的事你别误会,我是怕你发作的时候自残,到时候回去我不好向圣上交代。”
“我——”程禾还未开口,徵羽又抢道:“要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在吃什么,就把脸擦干净,我们得抓紧时间了,快点。”说完又朝前走了好几步,与他隔开长长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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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羽带着程禾随亲信们来到一家客栈落脚,这家客栈在谯明岛上地处偏僻,离怀月肴那一带很远,六位亲信奉命来谯明岛调查时就住在此处。安顿好程禾后,徵羽又带上两个亲信去周围仔细巡查了一圈,确保没有可疑人员后才安心回房。
未时三刻,众人用过午膳稍作小憩,徵羽没有心思睡觉,坐在客房的堂中思考白天发生的事情。
“你怎么不休息一下?”身后传来程禾的声音。
徵羽回头,他的脸恢复了雪白,头发整齐,衣衫洁净,只是神色略显憔悴。
“你从伽蓝号逃跑那会儿刚退烧,功夫也只恢复了六成,现在可全好了?”
“嗯,差不多吧。放心吧程大人,不把你安全送回大庆我是不会倒的。”
程禾哼笑一声,坐下来问道:“你在想吴掌柜和那条街的商贩?”
徵羽思索道:“万宝号刚出事那会儿有人来谯明岛打听过,可岛上这些人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不清楚,当晚的渔民也说没有见到大船沉没。刚才我的亲信告诉我,渔民没有亲眼目睹船沉,其实是因为那晚根本无人出海,因为他们都收到消息说那晚海上有大风。”
“岛上的渔民都收到了消息,而开荣阁的人却不知道?那消息是谁放的?”
“还能有谁?你想想,开荣阁四十一人穿着整齐的衣袍从谯明岛的码头登岛,再浩浩荡荡前往怀月肴用膳,这条路沿街的商贩却声称没有见过他们,因为这整条街的商铺都有吴掌柜的人。他能控制这么多人,放点消息出来只让渔民知道还不简单?就算他没有在酒菜里下药,他也联合那些人做了伪证。程禾,很显然,他是帮凶。”
程禾疑道:“你之前说你的亲信验了几具遇难者的遗体,他们体内并未中毒,而是生前被迷药所晕,再溺水身亡。而我诓那吴掌柜,说开荣阁的人被酒里的毒给毒死了,他居然当了真,这说明他根本不知道酒里下的不是毒而是迷药,所以马步前换酒一事他应该没有参与。既然如此,他有何必要联合整条街的人做伪证呢?我看他也不一定是帮凶。”
徵羽道:“暂且不说吴掌柜,那个马步前总归是凶手吧,他可的确是换了酒的。”
程禾却说:“马步前换酒不代表他下了迷药,因为吴掌柜曾有售卖假酒之嫌,说不定许康是忌讳这个,才让马步前提前换酒的。”
“不可能,”徵羽斩钉截铁道,“如果许康怕怀月肴有假酒,那直接换一家食肆不就好了,他根本不会冒险带那么多兄弟去喝的,他才不是那样的人。所以马步前换酒定有蹊跷,我已派人在岛上搜索,不知他是否还会出现在此。”
程禾蔑笑一声未再多言。
“说起马步前,我总觉得这名字在哪儿听过。”徵羽又道。
黄昏时分,徵羽随三名亲信乘船前往打捞出阿芙蓉箱子的地方,又在附近海域仔细转了转,想要找到沉船的案发地点。程禾不愿与徵羽的亲信留在客栈,便一同前往。
与此同时,大庆皇城的百姓出门上街,去迎接从安柔归来的靖海军。原来裴大将军已顺利平乱,率众将士凯旋而归,靖海军的队伍自大鸿码头一靠岸,沿街百姓皆高声欢呼掷花相迎,裴大将军骑着马,身后背着凤和长剑,一身戎装铠甲,一路面带笑意,气宇轩昂,八面威风。
这晚下起大雨,行人纷纷回家避雨,街上很快空无一人,镇海大将军府外却现身一女子,一身严严实实的斗篷,深色的面纱遮住了面容,叫人看不清样貌。这女子在门外等了又等,终于由大将军府的管家出外,将其领入府中。
这场雨一直下,一直下,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雨停已过亥时。夜深人静,那女子离开大将军府后匆匆赶路,很快消失在湿冷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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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七,客栈,徵羽与程禾分析起昨晚的发现。根据他们夜里的勘察,案发的海域确实有一块巨大的礁石,但就算是黑夜,也能被行船之人提前察觉。再者,许康对东璃的水路十分熟悉,就算夜间起雾也一定能提前避开那块礁石,因此徵羽他们推断沉船一事绝非天灾,而是人为。
程禾道:“马步前有问题,吴掌柜也有问题,如果他们的目标是许康,那怀月肴和整条街那么多人可以趁着月黑风高随时取了许康的性命,或直接对他下毒,他们却没有那么做,偏要等开船后再下手,还要了整船人的性命。”
徵羽接着道:“若那几箱阿芙蓉也是凶手所放,那就说得通了。凶手杀了整船的人,再放入阿芙蓉嫁祸给他们,有口难辨死无对证。如此看来,他们的目标恐怕不但有许康,还有整个开荣阁,他们不但要毁了许康,还要毁了开荣阁。到底何人会与开荣阁有如此深仇大恨?莫非是程有炎..”徵羽不慎脱口而出。
程禾双目一转,即刻正色道:“这与我义父有何干系?许康是大庆官商,皇城里有那么多掌柜的眼红他,怎么就不能是他们做的?况且这凶手倒也不一定与开荣阁有深仇大恨,也许只是想把事情做得干净点,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徵羽道:“可是你义父三番五次联合陆路营为难开荣阁,不正是因为当年乌岳泉号绑架一案?这还不算与开荣阁的深仇大恨吗?”
程禾的脸顿时又红又白:“我义父乃堂堂大庆水师提督,难道没人教过你没有证据就不要随意污蔑朝廷官员吗?”
徵羽急道:“你在伽蓝号的舱室里明明说过你义父对你..为何现在又如此维护你义父?”
程禾面色更加难看,他眉梢微微颤抖,声音气息也逐渐不稳:“我警告你,我在伽蓝号上说的那些话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我..”程禾忽然语塞,伸手抓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又接连倒了好几杯茶喝下去,还嫌不够,干脆抓起茶壶,解开壶盖,摇摇晃晃地送到自己嘴边。
徵羽觉察到不对:“程禾,你怎么了?”
“我实在太渴了,太渴了..”半温半凉的茶水汩汩流下,程禾豪饮几大口,这才颤颤巍巍地放下茶壶,喘着气偏过头道:“不对徵羽,我好像又要..”
徵羽一惊:“什么?你今天早上不是才吃过两回?你不是在减量吗,怎么反而越来越频繁了?”
果不其然,程禾的身子又开始发抖,他整个人向后缩着,手往怀里不停摸索,摸出一只粉包。
徵羽上前夺过粉包:“不行,你不能再吃了!”
“我就吃一点..我在戒了,就给我吃一点,.”程禾起身去够,被徵羽一把推开,他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双臂支撑着却怎么也没力气站起来。
徵羽见他又发作了,心里既觉得他可怜又恨他没用,气道:“程禾,你为了甘愿就忍一忍,今天不许再吃了!”
可程禾此时浑身痛痒难忍,早就顾不得什么甘愿,他拼命向她爬去,一把扯住她的腿央求道:“就给我吃一口,求你了徵羽,我求求你了,就一口就好,就一小口..”
“不行,不行,不行!”徵羽心一横,一脚将他踹开,哪知她力气太大,程禾被甩得撞上凳子,发出“砰”地一声响,程禾一下晕了过去。徵羽大惊,立即上前查看:“程禾,你还好吗?”怎料他突然睁开眼睛,抓起徵羽的手臂就是一口,徵羽惊叫一声松开了手,粉包掉落在地,程禾双眼通红,瞬间伏在地上拆开粉包,将头埋了进去。
徵羽盯着手臂上的牙印又羞又愤,从双颊红到了耳朵根,然而她余光一瞥,却见地上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又开始吸食起来,刚要破口大骂,门外忽然传来她手下的声音:“大人,您在里面吗?您还好吗?”
原来刚才的动静惊动了徵羽的亲信,徵羽正要开口,却又被程禾抓住了腿,她一回头,那张脸又绿又黑,一双通红的丹凤眼正乞求地盯着她,对她拼命摇头,见徵羽皱眉,那双手也抓得更紧。二人僵持片刻,徵羽只好开口对门外道:“无妨,不小心碰翻了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你回去吧。”
下属在门外应了一声便退下了,待脚步走远后,程禾这才松开徵羽,地上的粉包已经空了。徵羽将程禾揪起来扔在凳子上,怒喝道:“说是就吃一口,你看看你吃了多少!”
程禾呆呆地望着地上空空如也的那片纸垂下了头。
徵羽怒不可遏,继续斥道:“这样还怎么戒?再这样下去你还有命回大庆吗?就算回去了你以为你还能继续到市舶司里去当你的吏目大人吗?”
程禾低着头一言不发,徵羽更加怒火中烧,一把揪起他的衣襟:“你死了吗,说话啊!”
程禾缓缓抬起头,双眼失神,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徵羽气不过,直接拎起他送到里屋的镜桌前,狠狠按着他的脑袋对着镜子道:“你看看你这个鬼样子,被甘愿看到会如何?你义父看到又会如何?”
程禾盯着镜中自己模糊不清的面容看了一会儿,泪水从红红的眼中流下,他双肩微微颤着呜咽起来:“我也不想这样子..我讨厌自己这副样子..怎么办徵羽,我控制不住自己啊..我不想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说着他起身要离开镜桌,徵羽仍在恼怒,仍使劲按住他:“不准躲,看看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想想下次发作的时候还能不能吃这么多了!”
“我不要看..我不要看..你让我走啊徵羽..”程禾挣扎起来,徵羽却毫不留情地制住他不让他走,程禾坐在镜桌前几番用力都挣脱不得,突然一下子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腰间哭道:“徵羽我求你别让我看了,我讨厌自己现在的样子,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我想回到从前的样子..徵羽你帮帮我..”
徵羽浑身僵直,程禾继续抱着她哽咽道:“我恨我自己,我恨夏沐昭云那个贱人,也恨伽蓝号上所有的海寇..是他们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恨他们..我好恨啊..”
徵羽感受到程禾肩膀的微微颤动,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程禾接着道:“假如甘愿没有射出那一箭救你,你早就被夏沐昭云喂了阿芙蓉,早就变得和我一样不堪,到那时,靖海将军就会知道戒断阿芙蓉是多么痛苦,就会知道我现在有多么无助,就会明白我有多恨伽蓝号上的海寇..”
是啊,程禾被伽蓝号的海寇残害至此,那当年被乌岳泉号的海寇害到丧子的程有炎,一定对相关的人更加恨之入骨吧。
“我不明白为何老天要这样对我..我明明是为了调查他们私运阿芙蓉之事,为何老天爷偏偏要让我染上这该死的毒药..徵羽,你说这是为什么..”
徵羽心一软,鬼使神差地拍了拍程禾的头发,低声道:“这不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染上阿芙蓉的..下次你发作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我帮你戒。”
程禾这才逐渐平静下来,他松开徵羽扭头转回镜桌前,把剩下的茶水倒在手帕上,将脸一点一点擦洗干净。余光中,他瞥见徵羽正对着手臂愣神,于是走上去道:“刚才的事实在抱歉,你的手臂还好吗?给我看看。”说完就要去碰她的手,徵羽立刻退后几步道:“程禾,我答应帮你戒|毒是看你可怜,绝对没有别的意思,等你再发作时我就立即帮你戒。还有,我劝你跟我保持距离,再过几天我就要跟裴俊成婚了。”
程禾顿了顿,笑道:“保持距离?那是自然,你以为我要做对不起甘愿的事吗?”
徵羽道:“你会不会对不起甘愿,这还真不好说。你在大鸿码头查阿芙蓉,遇到危险时宁愿置自己的安全不顾都要救她的命,可为了仕途又会毫不犹豫地丢下甘愿答应赐婚。呵呵,我还真看不透你对她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
程禾嗤之以鼻:“我为了仕途?徵羽大人难道就不想升官封侯?你坐到今天这个位子,要是跟我说你没有丝毫野心,我会信吗?”
徵羽瞪了他一眼,未再理会他。她虽然也十分想继续升官封侯,但如果她是程禾,让她辜负对自己极好的人去换取仕途前程,纵然给她一个大庆镇海侯的高位,她恐怕也会忍痛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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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徵羽的亲信禀报,客栈四周被吴掌柜的人盯上了,徵羽本想将计就计抓住那些人,但想到离与裴俊的婚礼只剩三日不到,眼下又救了程禾,便命亲信护送程禾撤离谯明岛返回大庆,自己则要再去万宝号沉没的海域探查一次再折返。可程禾不肯先回大庆,徵羽只好带上他,二人乘船再度来到事发之地。
徵羽望着汪洋大海,想着许康曾一遍遍渡过这大庆与东璃来回的海路,脑中浮现出五年前她与许康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徵羽大人又有何新发现?”程禾问。
徵羽定定地回过头:“我想起来了,五年前开荣阁出海东璃的行船被海寇劫持,许康前来报官,我随靖海军奉命前往,从东璃海寇手中救下了那条船。当时马步前还是许康的长随,在开荣阁里替他打理琐碎事务,他也作为人质被海寇押在船上。”
“所以呢?马步前以前做过东璃海寇的人质,这与此案有何关联?”程禾不解。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夏沐昭云私运阿芙蓉至大鸿码头,她是东璃国师的人,而万宝号的箱子中发现了阿芙蓉,你说会不会是..”
“你怀疑马步前那时就被东璃海寇收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