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康很久都没有亲自去东璃做买卖,都是马步前替他去的。可是这次,许康临走前同我说过好几回,有一笔大买卖他必须亲自去一趟,而他寄回开荣阁总部的书信中提到,这次的买家是位东璃的贵人。”
“所以你怀疑,这次去东璃谈的生意也是马步前这个外事掌柜给他当先行官介绍来的?”程禾问。
“不错。”
“这可真是个大胆的猜测,却也不无道理。”
二人又来到那块礁石附近,虽是黄昏,但那礁石侧面的形状颇为尖锐,乍一眼看就能注意到,实在没有不提前避开的理由,让人更加确定沉船是有人故意为之。
小船继续在周围海域转悠,海上起了刺骨的大风,浪势渐猛,不时有浪花溅上两人的衣袍,除此之外小船本身却稳稳当当,徵羽想起怀中那枚薄荷香逑。
程禾瑟缩着指向不远处道:“风浪太大不宜行船,那边有片小洲,不如我们先上去靠岸,等风小了再走吧。”
徵羽见天色已黑,不想耽误返程的时间,又自知有慈悲之泪在身行船不会出事,便说:“这样的大风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停下,现在靠岸的话恐怕今晚都回不了大庆了。你放心,我有经验,船一定不会沉的。”
程禾不说话了,他摇摇晃晃走向徵羽,抓住她的衣摆。
“你做什么?”徵羽回头质问。
“不是..徵羽,我..我难受..”程禾费力吐出几个字。
隔着衣服,徵羽能感受到他手臂的颤栗,她心里“咯噔”一声:“你现在难受?现在就开始了?”
程禾刚要答话,忽地双膝一抽倒在船上,徵羽被他扯得也踉跄一下,她心想:这下可好,刚答应他帮他戒|毒,这怎么在船上就发作起来了..风浪越来越大,海风从四面八方呼哮着钻进程禾的衣襟、袖口、眼耳口鼻,他战栗得越来越严重,还伴着阵阵抽搐,徵羽见势头不妙,只得立即调转方向朝最近的那片小洲行去。
小船一靠岸,徵羽立即扶起程禾上岸。这片海中小洲尚未开化,似乎无人居住,也没什么建筑,徵羽拖着他走了好久才找到一片稀疏的竹林,她将程禾放在竹子边,又捡了些碎竹枝在空地上搭好架子,然后取出火折子燃上篝火。
此时的程禾早已浑身痛痒难忍,见他伸手往怀里摸去,徵羽上前阻止:“程禾,你不准吃,我帮你戒,我帮你戒!”她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小捆绳子将程禾的双手捆在背后,又去解他胸前的衣服。
“你这是..”
“当然是把你的药包全都收走!”徵羽三下五除二摸出了他衣襟内所有的粉包,全部收进自己的衣袖中。
程禾急忙挣扎道:“不行,你给我留一点,不然我会死的!徵羽你先给我吃最后一口再收走,我求求你给我吃最后一口!”
徵羽毫不留情道:“绝对不行,今天晚上你一口都不准吃!我答应要帮你戒就一定要帮你戒!”
明明篝火就在一旁,程禾的身体却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的额间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他的唇干燥得快要裂开,喉咙中发出一声声粗气,他倒在地上控制不住地翻覆,徵羽赶忙将他摁住道:“你忍一忍,忍过去就好了!”
“徵..羽,我要..死了..药..给我吃药..”程禾央求道。
徵羽不安起来,她怕程禾真的死在这座无人小洲上,可她也不会别的戒|毒的法子,只能焦急地看着他,一遍遍重复道:“程禾,你忍一忍,为了甘愿,你忍一忍!”
“药..给我..吃药..”程禾声嘶力竭,他使出全身力气扭转身体,试图将捆在手腕的绳子挣脱,他一次次将手重重地锤在地上,火光映衬下,洁白的手腕已被绳索擦出了鲜血。
徵羽见状慌忙去解他背后的绳子,想将他的手换个姿势捆在前面,让他不那么痛苦。谁知绳索刚一解开,未等徵羽反应,程禾猛地跃起,死命揪住她的衣袖,试图抢夺她藏起来的粉包。
徵羽拉起自己的衣袖向回扯:“快给我松手!”
“你敢拦我?”程禾突然双眼发红力大无比,抓住徵羽的胳膊又是一大口。
徵羽一声尖叫,缩回胳膊一看,上面多出一道鲜红的血印。程禾还是没找到粉包,他再次去捉徵羽的手臂,这回徵羽心头一横,一个甩手,程禾的嘴角刹那流下了鲜血。
程禾被打懵了,他整个人向后仰倒在地,腿脚仍阵阵抽搐,他张大了嘴,牙齿还在打颤,徵羽拿来半截竹子塞入他口中,又重新将他双手捆在胸前。他死命咬着竹子,两鬓的发早被汗水打湿黏在眉眼之间,徵羽用手指替他拨开发丝,然后握住他的肩道:“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过去了。”程禾一边发抖,目光一边落在她手臂的血印上,他盯着那道血印,又看了看徵羽,丹凤眼中竟流下一滴泪。随后,他咬紧口中的竹子,紧紧地闭上眼睛。
这一夜,程禾反复抽搐,反复出汗,反复发出绝望的声音,又反复挣扎翻滚。徵羽陪着他,一趟趟给他打水解渴,一遍遍地叫他坚持,还时不时将他手腕的绳索稍微松开一阵,直到他再度发作时又不得不把它系紧,她一夜未合眼。
天将明时,程禾终于不再闹腾,他安然睡去,呼吸也变得平稳均匀。海上的风退了,但十一月凌晨的竹林十分湿冷,篝火忽明忽灭,徵羽担心程禾虚弱着凉,便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盖上。她凑近时,隐约从他身上闻见那股青桔石榴的清新气息,她在他身边躺下,感到四肢沉重无比,心情却终于舒缓过来了。
如今许康还活着,程禾又将那毒草戒了,今日应该是十一月廿八,待她小睡一会儿,醒来乘船回到大庆就能将程禾带到圣上面前复命,过两日就能与裴大哥成亲。重要的事都完成了,一切也都在好起来。
徵羽的身体越来越放松,鼻边那股青桔石榴香时隐时现,令她心神更加安宁,渐渐地,她闻着那股淡淡的香气睡着了。
快天亮了,就睡一小会儿。她想道。
=*=
再醒来时,头顶晴空万里,冬日阳光洒上大地,将土壤烤得微微热。徴羽抬了抬手,身上盖着两层厚实的外袍。她坐起身,褪下最上面那层外袍,正要还给程禾,身旁却没了踪影。
徴羽在竹林中找了好一阵都没看见程禾,于是离开竹林来到海边,直到见他在海岸边坐着,手指头还拨动着冲上岸来的浪花,她这才松了口气。
“你不冷吗?”她走过去,将外袍还给他。
程禾抬头,他的脸和唇都恢复了些血色,眼中的红血丝也散去不少。“你的衣服给我盖了大半天,万一徴羽大人冻病了谁还带我回大庆?我可不会划船。”他微笑道。
“大半天?”徴羽望了望天,见太阳有西斜之势,疑惑道:“你什么时候醒的?我这是睡了多久?”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在我头顶,照得我都睁不开眼,应该是午正时分。你睡得很沉我就没叫你,也许又过去两三个时辰。”
徴羽一愣:“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那现在岂不是已经申时了?我竟然睡了大半日?”
程禾点点头。
徴羽拍拍程禾的肩膀急道:“走吧,我们现在就回大庆。”
程禾拽住她的袖子:“徴羽大人,我估摸着此刻申时刚刚过半,你看这海边风景如此美丽,不如我们再欣赏片刻,待夕阳西下之时返航,天黑之前必能回到大庆,你意下如何?”
徴羽四顾,从这无人小洲的海岸远眺,空中万里无云,海水一望无际,海面闪着阳光映射的点点碎金,此刻风平浪静,偶有海水翻成白浪,一卷一卷拍击在海滩上。
程禾说得没错,谯明岛海域离大庆并不遥远,在此地停留一时半刻再返航也来得及,于是她点点头,与他一同坐下。
“昨天夜里谢谢你。”程禾开口。
“不必谢我。我答应帮你戒,你返航之前戒掉是好事,回去以后我也不会与别人提起。”
“你的手臂现在还疼吗?”
徴羽隔着衣袖摸了摸手臂,她醒后检查过,经过好几个时辰那块血红的牙印已消去不少,只留下两排粉痕,按上去有点微痛。她摇摇头:“没什么感觉了。”
程禾沉吟一声。
“你现在身体感觉如何?”徴羽问。
“还会出些虚汗,不过不难受了,你睡着的这几个时辰我也没再发作过。”
“那就好。”
程禾用手指拨弄着翻卷上岸的白浪,问徴羽道:“徴羽大人是靖海军,水性一定很好吧?”
徴羽点点头。
程禾又问:“可以教我吗?”
徴羽看了他一眼:“现在怕是来不及的,等回去以后也,也不方便了。”
程禾笑笑。
天边飘来几片云彩,慢悠悠地挪动,泛着点嫣红,海面在光照下化成了浓烈的橘黄。程禾站起身子舒展一番,然后褪下鞋袜,径直走进洁白的浪花,徴羽立即跟上去:“海浪莫测,你不懂水性,切不可大意!”
程禾回头笑道:“我就在浅滩走走,不会有事,徴羽大人要是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咯。”说完继续向前走。
徴羽瞪了他一眼,只好也褪下靴子跟上去。
十一月的海水冰冷冰冷,两人一前一后光脚走着,徴羽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可程禾也无所顾忌地走着,仿佛他一点都不怕冷。他走到浪花没过小腿的地方停下,抬头欣赏起天边的云霞。
他望着天空,轻轻道:“谢谢你帮我戒了阿芙蓉,徵羽。因为你在,我此生还有机会看到这样的美景。”
他突如其来的这番话令她不知所措,她磕巴道:“我,我也得感谢你挺过来了。”然后默默在心里说完后半句:感谢你昨晚没死在这里..
正想着,海面起了风,一卷浪头冷不丁打来,两人来不及躲,被浪花打湿了半边衣裳。
“赶紧走吧,待会儿浪大了。”徴羽掉头往回走。
“等等,徴羽。”程禾在她身后说。
“嗯?”徴羽一回头,一捧水泼在她身上。
“你这是做甚!”未等她说完,又一捧水泼来。
徴羽擦擦眼睛,头发也沾了水,她愤愤然瞪着程禾,程禾却翘着嘴角道:“徴羽大人不是水性很好吗怎么会被我泼中?”
“你再动试试!”徴羽二话不说弯腰拨起一捧水向他泼去,程禾毫不示弱以更快的速度反击起来,边泼边嗤嗤发笑。
两人泼着泼着,程禾笑得越来越大声,徴羽不知怎地也跟着笑了起来,玩了一会儿,程禾突然停下:“累了,玩不动了。”
徴羽停下来看着他,见他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肩上,极白的脸上映了些云霞的红,一双丹凤眼笑盈盈地盯着自己,嘴角也高高扬起,丰润的唇上还粘着水珠。
她晃了神。
此时,程禾慢慢凑过来,凑得很近,很近很近,近到她只能闻到青桔石榴的香气。
“你,你做什么?”
“我啊,不做什么,你的耳---”
“我耳朵没红。”
“不,不是这个,你的耳垂上有水。”
...
返航的船上,徴羽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站在船头,手中紧紧握着薄荷香逑,逼自己想一想开荣阁的事情,可想着想着又自责起来:这会儿与这姓程的一起,心里想的却也不是裴大哥,我是多糟糕的一个人!
她回头看向程禾,见他正盯着自己,忽地脸颊一烫,迅速将脸背过去:“就快到了,往后我不会再保护你,你自己千万小心!”
“徴羽,倘若我..”这时,他走到她身后,在她耳畔轻声问出一个问题。
她听后十分震惊,眉头紧缩断然答道:“我不能愿意!”
程禾见她神情厌恶,便只是笑笑,未再说话。
十一月廿八,戌时,夜已至。徵羽与程禾刚踏上大鸿码头,便得知大庆皇城里出了翻天覆地的大事,与那裴大将军和许大掌柜都有着莫大的关系。要知何事,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