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三人一狗在雪落间用过午膳回到宅邸,离开船返航还剩两个时辰。许康小憩醒来,见天边好不容易露出点阳光,于是走到院中踱步。他看到靖澄正伏在围栏前赏花,便上前道:“终于出太阳了。”
“嗯。”靖澄微笑。
“我和徵羽一会儿就要走了,以后靖澄弟弟还会来大庆找我们吧?”
“当然会来,我在外漂泊两年,等把家中事务处理妥当,我就再去大庆找你们。”
“处理家中事务的确需要些时日,得有一段日子见不着靖澄弟弟了,到时候徵羽应该会挺不习惯的。”许康望着院中的花草说。
靖澄的眼神迟滞了半刻,继而温言道:“止雨妹妹回去一定也有许多事要处理,忙起来就想不起这么多了。”
“嗯,她的确是个大忙人,不过靖澄弟弟,她在你心里真的是个妹妹吗?”许康继续盯着前方的花草。
靖澄被许康话中突然的转弯和敞亮吓了一跳,他吸了口气,侧过头看向许康:“是。”
许康没有看他,只笑了笑:“靖澄弟弟,男人心中的妹妹可不止一种。第一种,是要去照顾去保护的自家妹子,等哪天妹子独自闯荡江湖或是有了心爱的男人,也要确保她不被人欺负,若她不幸受了伤害,也一定会替她讨回来;第二种,是放在心尖上的妹子,是被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是无论怎样也不想她被别的男人亲近,是对她有情有义、忠贞不渝,”许康顿了顿,继续看着围栏中的花草说,“还有一种,是情不止于此,却并不满溢,有的甚至还未过半,因此不敢贸然接受,也不便慷慨给予,更不愿狠心舍离。叫她一声妹妹,是听得亲近,却也端着疏离,是不明不白,不远不近。”
许康将目光从花草上移回来,双眼注视着靖澄:“所以靖澄弟弟对徵羽,是哪一种?”
靖澄哑然,双手紧紧握住围栏,视线箍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一动不动。
许康又微笑道:“既然在雪海境里我是徵羽的大哥,那做大哥的就要好好关照自家妹子。这么多年裴将军一直好生照顾她,她却一直不开窍,靖澄弟弟一出现,她脸上的颜色就跟着起起伏伏。如今她开了窍,我倒是欣慰,可她在靖澄弟弟面前那副困惑的样子,又让我觉得这未必是件好事。”
靖澄抓着围栏的手微微颤动,半晌,他轻微地吞咽了一下,在灼灼的目光下艰难地转向许康:“许大哥的话我明白..止雨是我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儿时玩伴,她失去的那些本该无忧无虑的时光,还有靖家对颜家的亏欠,我都会一点一点帮她补上,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若她于危难时叫我,无论要我做什么,我必会来,这些都是我对她的心意,没有半分掺假..”
许康等了等,笑道:“我相信危难时你对她的真心,可若她并非于危难之际叫你,而是在月上柳梢、流光皎洁,或花灯如昼、繁星点点时叫你,你又当如何?”
木制围栏在靖澄手掌中发出“嘎吱”声响,他的指尖用力得快要嵌进去,只听他沉声说:“可若是月上柳梢、流光皎洁,或花灯如昼、繁星点点,我恐难以..如她所愿..前去赴约..”
“我明白了。”许康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肩。
这时,身后传来小虚兴奋的叫声,二人对视一眼,靖澄立即无比担忧地回过身去,后方空无一人。
酉时,徵羽和许康登上归心号,靖澄启动冬夏号,两条船一前一后驶出落英码头。出到结界外,靖澄跳上归心号与二人道别。
“多谢靖澄弟弟大方款待,下回到大庆来开荣阁找许大哥,我一定带你吃香喝辣。”许康抱拳道。
“许大哥哪里的话,等我办好家中事,一定来开荣阁找你。”靖澄和气道。
二人说完道别的话后看向徵羽,徵羽抿抿嘴对许康道:“等阿澄下次来开荣阁,你记得叫我。”然后对靖澄扬了扬嘴角,眉眼未动。
“多保重,止雨..妹妹。”靖澄说完,未敢再看她的眼睛。
徵羽的下巴不自觉地颤动了,她轻轻吸了口气,将气深深地沉下丹田,伸出双手冲靖澄抱起拳头,坦淡道:“保重,阿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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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归心号返回大鸿码头已是深夜,徵羽告别许康打道回府,一打开卧房的门,脱了鞋、褪下外衣就直直倒在床上,头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好像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次日卯时,天将明未明,她就穿戴整齐,随裴将军上朝面圣去了。
早朝以后,二人骑马回到靖海军大营,徵羽将这三日在雪海境祭祖、赴宴之事一一告诉裴俊,裴俊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还问一两个问题,十分好奇。说完这些,徵羽问:“裴大哥,这三日军中朝中可有什么事发生?”
“军中一切如常,倒是朝中,听市舶司的展大人说,前两日他们那里新进来一位吏员,说是为了协助审查外来船舶货物、定期核准大庆海商的出海公凭,做些孔目、都吏的差事。”裴俊说。
“协助审查?禁海令只禁止商民百姓出海交易,官商仍可出海,而商民百姓可在大庆境内与官商交易。不过像许康那样的官商寥寥无几,这吏员做的应该算个闲职吧。”徵羽说。
“别忘了,与官商有联络许可的藩商也可进入大庆贸易,他们也需要由市舶司统一管辖。不少藩商打听好大庆禁海令的规则以后,纷纷表示愿意配合办理新增的进港手续,展大人手下的几个吏员有些应接不暇,这才加派人手。”裴俊补充道。
徵羽若有所思,裴俊继续道:“不过你可知,这位新进的吏员是什么背景?”
“什么背景?”
“是程提督家的公子。”裴俊道。
“程有炎的儿子?”徵羽立刻皱起眉头,“他好大的胆子,都把自己儿子安插到市舶司里去了,圣上竟然不知?”
裴俊轻笑道:“圣上眼明,怎会不知?但这吏员又不是什么大官,手中没有实权,只做杂事。即便圣上嫌他手伸得长,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暗暗允了。”
徵羽道:“程有炎三番五次纵容手下刁难许康和开荣阁,我担心他儿子进了市舶司会对许康更加不利,若是他儿子没有实权,我倒是能稍微松一口气,不过这件事还得尽快告诉许康,让他有所提防。”
“的确要早点告诉许康。表面看,程提督只是将眼线安插到一个不大重要的位子,但是难说他与市舶司内部联系的深浅。我与展大人关系尚可,但市舶司可不止展大人一位大人。”
“好,我明日就去找许康,”徵羽顿了顿,又说,“不过程有炎也真是奇怪,安排自家公子去做一个小小的吏员,这未免也太不重视自己的儿子了吧。”
“看来你还不知道,程提督的公子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而是养子。程提督没有亲生儿子。”裴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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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徵羽应邀来公主府用膳。为庆祝徵羽升官,长宁公主命人定做了一件小豆色的镶毛金边纹绣厚袍,由于做工精细,耗时较长,直到前两日才送过来。这袍身的色彩如同刚磨好的豆沙,不是娇艳的赤红,而是明暗度偏低的钝豆沙色,看上去十分舒适。袍面用金线纹有飞鸟,袍领与两袖的位置缝有厚实的米白色兽毛,与大片小豆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别有一种委婉的亮丽。待徵羽试穿上身,留晚和淡秋两人站在一旁挪不开眼。
徵羽穿着它,开心地转了好几个圈,然后对长宁公主行礼道:“多谢公主殿下。”
长宁公主将她扶起,喜滋滋地上下打量着,说:“真好,以后就是徵羽将军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夜深,待留晚和淡秋从外合上寝殿的门,长宁公主便与徵羽脱了外衣,坐上暖融融的卧榻,盖上软乎乎的被子,一同斜靠在榻上。
“徵羽,你们送澄隐士出海的时候,他有说要去哪里吗?”长宁问。
“..没有,他说办完事就回大庆来找我们。”徵羽小心道。
“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长宁撇撇嘴,玩起自己的头发来。
徵羽没忍住,问:“公主很想见澄隐士?”
长宁将发丝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慢慢说:“也没那么想。嗯..就是闲得厉害的时候想一想。”
“喔。”徵羽垂下眼,从前靖澄在时,总想尽快赶到他面前,他不在时,也常出现在自己梦中。昨日以前,徵羽想看他的眼睛,听他的声音,握他半温半凉的手。
长宁不一样,她只在无聊的时候想起他,她的心还没有被他占据,靖澄很在意她,而她并没有那么喜欢靖澄。想到这里,徵羽心里好受一些。
“不过呢,我最近,闲得厉害的时间比较多。”长宁又道。
徵羽的心“咯噔”一沉,小心问道:“可公主最近见不到澄隐士,又会常常想起他,这该怎么办?”
长宁神秘一笑:“我给你看个东西。”说着,她跳下卧榻,走到梳妆台前,从诺大的镜匣内取出一只小盒子,然后回到卧榻上:“我有这个。”
“这是什么?”徵羽问。
长宁打开盒子,徵羽一见,顿时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冷了半截。
只见长宁从盒中取出一块银白色的木头,拿在手中笑眯眯地说:“如果我要见他,只要对着这块冰凉的木头敲三下,再喊他一声,他就会来。”
“真的假的?”徵羽直直地盯着长宁手中这块灵犀木,“我不信。”
“哎呀,当然是真的,澄隐士临走之前特意要我试过一次。那时候我在公主府,而他在许大掌柜府上,我对着这木头敲了三下,喊了他一声,不消一炷香他就出现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徵羽感到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只能勉强点头。
长宁将灵犀木拿在手上把玩,没过一会儿,不觉打起哈欠来。于是她起身去梳妆台,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打开镜匣,将灵犀木放进小盒子,再将小盒子收起来。徵羽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原来靖澄有两份心意,他对长宁是在意的认真,对我却是歉意的认真,两种都叫认真,只不过意义截然不同。
徵羽想得失了神,手一松,锦被从身上滑下来,这时长宁走回卧榻边,将被子拾起,弯腰时偶然瞥见她系在腰际的东西。
“徵羽,你这只香包真好看,也是裴大将军送的吗?”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