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泪纵横神仙亦瞒谎,两份心意少年皆认真】
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地,白茫茫的小光点们飞快地移动着,朝同一个方向汇聚而去。空气逐渐变暖,它们移动的速度越来越缓,进而演变成一块明晃晃的硕大的琥珀色悬浮于半空。随着眼皮逐渐抬起,那块风筝般飘动的琥珀一点一点缩为巴掌大小,最后缩成一颗铜扣那么小。许康放稳酒杯,从杯底那一小团琥珀色中回过神来。
香雪酒太过醉人,他手边已打开第三坛了。方才晚膳吃下去的美味太多,许康有点不消化,于是回房后又独自小酌,不知怎的就喝得多了些,头晕乎乎的,两只眼睛也开始发花。他只记得自己半撑着胳膊,把酒杯凑到眼皮底下细细观赏着,也许是这酒味过于醇浓,酒气还熏着眼睛,看着看着,他的眼睛就睁不开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神游起来。这会儿他醒了,头还有点晕,神游的过程他是半点都记不清,不过倒是记起几张脸。
许康在房中独坐半晌,到了夜晚亥时,他走出房门在院中晃了一圈,找靖澄讲了几句话,随后来到上午参观的藏书房看起书来。大半个时辰后,他将《南柔风物集》、《雪落摘星鉴》等逐一看完,又走到那幅海图前。两侧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点上,摇曳的烛火映照在发黄的海图上,在左右图角处形成了两条长影。许康的眼睛还有些发花,他歪着脖子愣在那里,盯着那两条小幅舞动的长影发了会儿呆,忽然察觉到这一左一右两条影子长得不大一样。
“是我的酒力变差了,还是眼力变差了?”他瞪大双眼,朝海图走近几步,又看了许久,不免“噢”了一声。原来不是这左右蜡烛的影子不同,而是这海图的左右角不同,相比右下方,左下方的图角不太平整。他伸手去抚,却发现怎么都抚不平,里面好像微微凸起了一小块。
许康对着那块凸起又愣了一会儿,突然猛地清醒过来,双手一拍,立即踏出房门。
不消半刻,他又兴冲冲赶回来,只见靖澄跟着他走进来,在他身后不解地问:“许大哥如此着急,这是看见什么了?”
许康一声不吭地走到海图前,扭过头,指着左下方道:“来,你把手放这儿。”
靖澄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掌,当按在海图左下方的位置时,他也愣了一下,接着来回抚摸,疑惑道:“这是..”
“会不会,是你舅舅藏的?”许康眯起眼睛问。
靖澄十分仔细地摩搓着海图的边角,摇头道:“不会,这个夹层看起来有好几十年了。”
“那..”许康注视着靖澄,两眼放光。
靖澄会意,取来一把小刀和一块干布,先用布将刀刃擦拭干净,然后将刀锋遵循某种特别的角度按进图纸的边角,万分小心地拉出一道齐整的口子。接着,他用干布抹去手上的细汗,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捻起海图的那一角,轻轻一掀,夹层中露出一截信纸。
二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点点头,靖澄将刀尖戳定在信纸边缘,缓缓下移,将这块“不平整的罪魁祸首”从海图里成功移出。
这是一块横竖折了五折的信纸,由于年代久远,刚一被手触碰就发出清脆的声响,五道折痕的地方直接断裂,外加几块边角一同洋洋洒洒落在地上,吓得靖澄满头大汗,以为信纸要碎掉了。
“小心点小心点。”许康连忙弯腰捡起四散的纸片,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手心。二人来到书桌前,靖澄以极其缓慢轻柔的手法将剩下的信纸摊开,许康将几条大纸片凑好,又将那几块边角逐一放回到缺失的地方,终于拼出一封完整的信。
“‘青空公子,见字如晤。’”许康念完第一句,问:“这封信是杜小姐写的?”
靖澄摇摇头:“不知。”
许康继续念:“‘今得一听闻,与公子那夜所述略有异处,思前想后,特与公子一言:从极之主自与禹神一战,伤及寒泉,自此独目。从极渊溢彩流光,公子以烈烈易得碧穹之宝,却见其双目有神,而渊中黑暗。公子通透,必明其中奥秘,但凡人不得泄神人之机,此事绝不能外传,从极亦不可再探,望公子平安归返,波澜不惊。’”他怔怔地念完最后一句,喃喃重复了一遍:“望公子平安归返,波澜不惊..” 有那么一刻,他竟想起了远在挽袖山的人儿。
“落款是一个‘沐’字,”靖澄接着道,“这个‘沐’姑娘应该不是杜小姐,她又是谁?”
许康也一脸茫然,手不自觉地朝怀里的平安符伸去。
“罢了,先不管她是谁,这封信许大哥看懂了吗?”靖澄又问。
许康抽出手,正了正衣襟,将信重读一遍后,他凝眉道:“靖澄弟弟,我去从极渊之前,在东璃岛听过海中神人的故事,故事里说,神人居住的地方五光十色,而神人只有一只眼睛,和这封信上说得一样。而我和徵羽下去以后,见到的冯前辈与当年夏公子对这位沐姑娘说的一样,是双目..双目炯炯有神,而渊中漆黑无比。”
“《海图异志》说,‘其渊之隙,溢彩流光,存海神之泪’,意思是那从极渊的光芒是慈悲之泪发出的,对吗?”靖澄道。
许康点点头:“的确,冯前辈拿走星月耳坠放在从极渊上空后,才有那一番光芒。所以渊中黑暗,意味着他没有慈悲之泪,这一点与他告诉我们的也相符。”
“从极渊在各种传说中都是溢彩流光,就是说很久以前慈悲之泪就是挂在那儿的。沐姑娘说从极之主伤及寒泉,寒泉代表眼睛,所以冯夷伤了一只眼睛,传说中他是独目,这也对得上。”靖澄分析道。
“而夏前辈见到的冯夷和我见到的冯夷都是双目。”
靖澄想了想:“不同的是,夏前辈对我家长辈所说的版本中,从极渊是有光的,到了许大哥和止雨妹妹下去时就没有光了。”
许康推测道:“冯前辈告诉我们,青空小公子用啸浪兽换走了从极渊唯一一颗慈悲之泪,就是从极渊上空的那颗。难道..那不是他的唯一一颗?”
“慈悲之泪可救治重伤,冯前辈由传说中的独目变作双目,莫非是..”靖澄猜道。
许康瞳孔微震:“莫非是原本有两颗慈悲之泪悬在从极渊,他受伤后取下一颗疗伤,所以当年夏前辈换走一颗后,从极渊便陷入黑暗。所以,从极渊现在应该还有一颗慈悲之泪,那就是他的眼睛!”
靖澄愕然:“冯前辈对夏前辈说他只有一颗,又对你们说夏前辈取走了他唯一的一颗,这竟然都不是真话。我还以为,神人只会说真话。”
“他说,为了留下自己丢失的坐骑,他老泪纵横地拿出了从极渊唯一的宝物作为交换,他老泪纵横..我竟信了他,”许康哼笑一声,“罢了,神人只是不愿再度失明,都是人之常情,合情合理。”
“这倒也是,换了谁都不可能把这个宝贝从自己眼睛里取出来,想必冯前辈往后也绝不会接受任何交换,除非有人肯把自己的眼睛换给他。”靖澄道。
二人盯着桌案上的信又沉思了一会儿,许康开口道:“靖澄弟弟,当年沐姑娘叮嘱夏前辈切勿外传,此事连你家长辈也不知道。既然如今被我们俩知道,不如就此不再提起,也算替冯前辈守住天机,你意下如何?”
“许大哥的意思是,连止雨妹妹也..”
“连徵羽也不要说。”许康正色道。
“好,也算是为了止雨妹妹好。”靖澄点点头,将信一片片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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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靖澄牵着小虚,带徵羽和许康去郊外游玩。寒露时节的清晨,雪海境内凉风阵阵,空气干冷,大片银白色的草尖上只有寒霜,没有露珠。三人来到一片花树林,树梢上开满浅米色的小花瓣,秋风吹来,花瓣纷纷飘落,恰似徵羽梦中的情景,只不过今日天气阴阴的,没有蓝天,没有暖阳,也鲜有鸟鸣。
靖澄刚解开小虚的绳子,小虚就激动地四处蹦跳,还朝徵羽凑过来,徵羽连连后退,靖澄立即拦住小虚,小虚更加兴奋,大叫着站起来扒他的腿。许康见状,从袖中取出一个什么玩具扔了出去,小虚立即飞箭般地弹出去,许康脱了厚重的绿袍子扔在草地上,也追着小虚跑去。
徵羽缓步走到一颗花树下,将头靠在微凉的树干上,她闭上眼睛,用鼻子感受四周淡淡的香甜气息,感觉细小的花瓣一片片轻盈地落在头顶、脸上、肩上,世界都安静了。
“止雨妹妹。”身后传来一个温和声音,这声流并未划破此刻的宁静,而是温润地与周围的平和融为一体,声音中还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
她回过头,靖澄文雅地笑着。
她吸吸鼻子,那种清新气息不是花树上的,而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她问:“阿澄哥哥带了什么香囊吗?”
“呵,是说这个吗?”靖澄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巧的香包,徵羽凑近一闻,清香扑鼻,只吸上一口,瞬间觉得清新的空气充盈着肺腑。
“这是龙脑香,是很久以前夏前辈从南柔岛带回来的,后来由夏前辈的妹妹制成香石、香包等香物送给了靖家和梁家的长辈。她是这方面的高手,做出的香物能香许多年,这只香包也是。”靖澄说。
“原来是南柔岛上的东西,怪不得我从不知道还有这么好闻的气味。”徵羽淡淡笑道。
“你喜欢,就送给你。”靖澄将香包递了过来。
“这..”徵羽愣愣地看着他手中的香包,想到了长宁公主。
“止雨妹妹,我找了你好久,如今终于找回你,从今往后,无论你喜欢什么东西,我都送给你。”靖澄道。他轻言细语,声线悦耳动听,徵羽好像并非在听人说话,而像被潺潺的溪流淌过心扉,那溪水还被春日暖阳照过。
“阿澄哥哥说的是真的吗?”徵羽低声询问。
“我对你只说真话,你喜欢的,我都送给你。”靖澄将香包捧在手上动了动。
徵羽接过香包挂在腰间,香包从腰带处垂下,落在铭澄刀旁侧。
“你喜欢吗?”靖澄笑问。
龙脑香的香气,她自然是喜欢的。不过,她想要的是即使靖澄仍将这香包挂在身上,她也能日日闻到,而不是她一人,独自拿着这只小小的香包当作念想。
她看着他:“我喜欢,但我更喜欢..”
她的眼神扎扎实实地扑进了靖澄的双眼,靖澄慌忙避开:“你..你还想要什么?我给你去找。”
徵羽好像会了意,垂下头:“我还想要——”她的目光落在铭澄赤红的刀身上。
她盯着铭澄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想要阿澄,平平安安。”
“止雨妹妹..”靖澄温平的眼波中闪过一丝异样,仿佛宁静的湖面被一只飞鸟掠过,带起一两朵微小的白色浪花,一瞬过后,水面又恢复长久的平静。
风吹过,浅米色的花瓣翩然舞落,落在二人身上,徵羽觉得浑身凉凉的,而靖澄感到肩膀有些沉。
这时,许康牵着小虚站在不远处的花树下,他看着徵羽腰间新添的香包,一朵小花瓣掉下树梢,粘在他皱起的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