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晚风料峭,桂树枝叶簌簌摇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秦昭的身形隐在墙边桂树后,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
忽的,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阿霖跟阿琛都睡下了,老师也请早些休息。”
竹子大人?
人声隐约,随脚步声一道越来越近,秦昭将手头的泥蹭掉,在人察觉到不对劲之前怀抱酒坛身手矫捷翻了出去,猫儿般轻盈落地。
“……将军?”吴榆压低声音轻唤了一句。
东西不是到手了,怎么还跟丢了魂似的。
“有人来了。”瞬间回神,秦昭低声道,反手将一坛酒送入吴榆怀中,贴着墙往里走。
亲卫见状,顿时将方才的嘀咕抛在脑后,忙跟上前头疾步之人。
巷道口,高头骏马没好气打了个响鼻,蹄子直刨地面,吴榆上前连安抚,“好了好了,一会儿就给你喂草料,再加两斤黄豆,啊。”
二人轻车熟路往回赶,到了暂且歇脚的院落,叫人牵了马好生照看。五大三粗的军汉瞧着颇有些不修边幅的野性在,照料战马却是个顶个的细致。
甫一到马厩,有人利落卸鞍,有人擦了马背腹的湿意拿软牛皮盖了生怕老伙计着凉,有人取了草饼并上好的黄豆喂马。连倒在食槽的水都隐约冒着热气,显然不是随便搁井里打的凉水。
“兄弟几个都吃过了?”秦昭抖了抖马鞭上的草木屑,看过被精心照料的马儿,表情淡淡,偏头问道。
“将军放心,都吃过了。”离他近些的亲卫闻言憨笑两声,被身前因为停了顺鬓毛而不满的高头大马喷了气也不恼,只安抚地摸了摸,“下午那会儿,将军带着吴统领同太府寺那些虚巴子玩意扯皮功夫,有人给送了食。”
“要我说,安排的人是这个。”高大的汉子竖起拇指做了个手势,笑意收敛,卧蚕褪去,眼神也便显得锐利了几分,“分了餐,验过食,叫弟兄们作两拨用的,防着有人动手脚……虽然他不提醒咱也晓得分寸。”说着,复扯开了衣襟,露出不显山不露水的夹层,“干烙的饼子,味道不好,但实打实管饱。”
“我特地溜后院瞧了一眼,悄摸让人去买的,一个个都用油纸裹实压汤桶底下送来,没叫太府寺其他人晓得,只当我们边军一顿就吃这么多。”
“知道了。”秦昭点头,漫不经心扯了腰间的铜制令牌摇了摇,抬眸道,“机灵着点,明天一早出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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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道,你今晚不会过来呢。”书房,被梁上君子造访的刘瑾山乐呵呵轻笑,丝毫没有被人偷袭的措手不及,只气定神闲起身,用烛熄盖了几盏灯,“东西交给我吧。”
“您就不担心我是空着手过来的。”秦昭反问。
“换了旁人跑空一趟便罢了,你的本事我还是晓得的。”取了早就备下的酒杯,刘瑾山眉梢一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道,“你十岁那年便能在我府上、隔壁肃国公府上来去自如了。若非我对家里那几坛酒记得一清二楚,怕是也要被你诓骗过去。”
除开秦、刘两家交往的情谊,秦昭能与他结为忘年交,还有这杯中之物的功劳。
彼时他风流意气,宦海沉浮、屡屡受挫却未彻底抛却入仕的壮志与豪情,偶尔愁苦,饮后大梦一场自当忘却烦忧迎难而上。曾经的秦昭天资卓绝,少年自负,端的是帝都跑马、跃瓦高门,只恨天高,只惜道窄。
两人于酒窖相识相知。
主人不觉造次,颇具雅量;来客不受拘束,怡然自得。
文臣只觉武人年少快意,人生十余载实在顺应本心,乐哉快哉。武人更觉文臣志得青云,三言两语间多少防不胜防的明枪与暗箭,被对方谈笑间接下,于挫折中磨砺出了少年人不曾拥有的坚韧与从容。
两相得益,酒欢兴尽,相逢恨晚。
坛启,酒香弥漫开,似是又回到了瞧不清人模样的昏暗酒窖。
秦昭鼻子一动,嗤笑道:“改性子了您这是,桂花酿清淡,您当哄孩子。”
刘瑾山笑而不语,只取了白瓷小瓶将桂花酿一一装好,复转身从书柜一角取出一小坛酒,小心翼翼揭开泥封,“枝穿堂,琥珀光,大梦疏忽醉花香;醒时颠,醉里狂,关山难越月如霜。”
“这千金难求的‘醉花香’没有,烈酒‘月如霜’倒还藏了些。”刘瑾山给他满斟一碗,“你家往陇右去那年埋下的,尝尝?”
岁月佐酒,浮生大梦。
“林翊年纪小,瞧不出来实属正常,要瞒过我们几个老东西却是不可能的。”刘瑾山眯眼轻笑,语气悠悠,“陇右在你手里,不比从前封青瑶那个只晓得犟着脖子往前冲的时候,就算屯田的几亩三分地养不好整个陇右守备军,几支精锐还是能供应得起的。”
“老夫要是没猜错,你此番筹措的粮草,该是预备着明年开春拔营用的……论行军打仗,某一介书生怎么也比不得屡战屡胜的秦将军。”
“薄酒一杯,预祝我们的威远大将军,得偿所愿。”
旗开得胜!
饮下最后一杯名为送行、实则预祝凯旋的佳酿,秦昭裹着一身凉意,独自披星戴月回到了住处。
夜色渐深,坊市的喧嚣也如华灯落幕,潮水般褪去,方才二人交谈的话语却重新浮现在心头——
“……只辉师,此战无论输赢,你怕是再无退路,切记珍重……”
身为挚友良朋、忘年之交,刘瑾山自然不愿有朝一日亲眼见少年将军血染黄沙,英雄枯骨。
尤其,还是死在自己人手中。
多年来身先士卒,即便只是寻常粗饼,秦昭啃得也十分自在,一点没沾染帝都世家子挑嘴的臭毛病。三两口垫了肚子,又囫囵灌了一壶热水,秦昭蹲坐在有些湿滑的屋檐上,望着昏暗的民居,稍远处的城墙。
城墙之上,是好大一片寂寥且空荡的夜色。没有月亮的夜晚,面西的天幕之上几颗星斗格外亮。微不足道的稀疏星光下,是黄沙千里,草木稀疏,孤寂苍凉的秦陇十三城。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对平生杀敌无数的将军而言,折剑在誓死效忠的君王手上,不是荣耀而是莫大的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