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翊回到太府寺,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勉强将一碗姜汤饮下。转头,又问过外头站着等候的陇右守备军一众人的情况,得知如她所交代的厨房备下吃食,让人又另送了炊饼,才松了口气。
“我知道了。”
还不待她坐下多歇息片刻,就听人来报,荀璐的马车已到府衙外,忙起身整理了衣冠前去相迎。
君子端方,润泽如玉。
荀太府见她面容苍白、神色肃穆,虚扶一把,眉头微皱,问道:“子辰有事要说?”
“是。”林翊答。
相处月余,荀璐早已摸透了太府寺林、袁两位少卿的脾性。前者少年老成,守礼有余亲近不足,年岁虽小却分外靠谱。另外一个广学博识,面上尊敬,心中却是有几分散漫气在,无人盯着就容易学朝堂那些庸官俗吏混日子。
但,二者皆重时政庶务而轻阿谀奉承,林翊此刻来迎必是有事要禀。
府衙正厅落座,荀璐遣退随侍,免了虚礼。
林翊沉吟片刻,将封好的细竹筒从腰间取下,展开户部侍郎刘瑾山用过印的批文与资书与他瞧,简要将午后的事说了。末了,起身拱手礼过,告罪自己越俎代庖、自作主张往户部跑了这一趟,还唤了官廨只备堂馔的厨子招呼陇右守备军一行人用膳。
“无妨,这事你做得对。”荀璐细细思量过,望向林翊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复问了几句秦昭来时的细节,轻笑着点头道,“此事关系重大,谨慎行事再妥当不过。”
“陇右城关之外,便是吐蕃、匈奴、回纥与东突厥的势力所在。”二十九岁的一品军侯、勇冠三军的年轻将领,对于静水流深、深陷多方角力泥潭中的陇右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荀璐虽不通军务,敏锐的政治嗅觉还是叫他察觉到了其中的暗流涌动。他收敛了笑意,沉声道,“之后若有人问起,一律推到袁宿头上。”
话音落处,只余寂静。
桌案之上,热茶升起袅袅雾气,茶香清新,厅中二人皆无心于此。
林翊顿了顿,犹豫应声:“……是。”
诚然,这是最好的选择——险些失职的袁宿少卿免于责罚,无权无势的她避免卷入纷争。
但,林翊心头渐生出不详的预感,觉得事情不会就此而止。
太府寺上下氛围压抑,而同一时间的户部上下也是如临大敌。
前脚才奉旨辛苦筹划将朔方军所需的粮草凑齐,明日进行最后的核验,正提心吊胆着等定音。后脚就被告知陇右守备军催粮的条子也来了,卡着户部下衙的时间点带人杀上门不说,还给人右侍郎刘大人堵在府里。
简直残暴!
偏生,为首者单枪匹马,阖府上下没一个敢去捞人的,就连户部的尚书蔡恒得知此事,愕然后也一言不发,显然不想趟这摊浑水,他们这些人就更没理由迎难而上。
“啧。”秦昭将嗤笑含在唇舌中,气息自舌尖划过,“也就这点胆子。”还比不人家太府寺半大的娃娃抵事。
刘瑾山眯眼,笑着瞧或年轻或年长的一众户部官吏抱着文书往外走,饮下一口热茶后才悠悠道:“都是精兵,你手下那几个纵然不持枪佩剑,愣愣往门前一站也够唬人了,何况还有战马呢。”
陇右的战马与别处迥异,比寻常骏马高大许多,骨如铁铸,肌似铜浇,野性难驯,饱经血雨腥风洗礼。雷霆般威猛,征战沙场、踏破敌阵的铁蹄落在满载盛世歌舞的帝京土地,所过之处仿佛连石板与屋舍都在震颤,又有几人不害怕?
秦昭只微微撇嘴,细密的雨珠或润湿在发间或蒸发消失,黑发浓密更显白发的诡谲,眉眼间具是意气风发,却又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冷峻。
“你这次也是运气好。”刘瑾山将茶盏搁下,指了指火盆,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怎么说?”秦昭不解其意,偏头瞧他。
年长的户部侍郎柔和眉眼,轻笑着回望。
高大的青年脖颈微侧,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或是因为时间久远已生出瘢痕,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生死搏杀。但少时白头的将军神情不改,仿佛不过是岁月留下的一笔淡墨,只作寻常。
对上那样一双如驻寒星,满是锋芒与锐意的眼眸,刘瑾山忽又觉得自己的评价并不妥当,摇头轻笑,只道:“百战不死,逢凶化吉,如今粮草之局又迎刃而解,后福暂且不知,明年秦陇十三城的局势至少可稳。”
“自然。”秦昭点头,眉宇间透着几分不羁与傲然。
吴榆跟随秦昭十余年,身手不敢说是一众亲卫中最佳,摸排探子、探抓奸细的本事自是没话说。为求保险,他还特地在房前屋后绕了两圈,连房梁屋顶也没放过,确认未发觉异常才朝自家将军打手势。
亲卫择取的角度刁钻,秦昭瞧得一清二楚,却是刘瑾山的视线死角。但,老大人目不明心却清,凝视了他片刻,微笑问,“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