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本朝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二十九岁的一品军侯、赫赫威名的威远大将军,秦昭自然明白,纵然自己再立下什么丰功伟绩,也进无可进、封无可封。于旁人而言征战半生才能攒下来的战功,于他而言或许只是月下柳梢,耐着边塞的苦寒寂寞信手折上的几支黄杨枯木。
不简单,却也不算太难熬。
饮下水囊中最后一口水,秦昭肃着脸,眸色很深,叫人很难猜到他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将军。”庭中,吴榆笑着仰头招手。
秦昭闻言垂眸望去,神色淡淡,“说。”
盐——
胡子拉碴的吴统领这会儿跟个孩子似的兴奋到不行,拎着手里巴掌大的小袋子摇了摇,掌中一小撮白色晶体。纵然只有口型而未发出声音,秦昭也能感受到他的兴奋。
太府寺林翊……记忆中的手苍白纤细,人身量细挑。双眸清亮,神态淡淡,说话不急不缓,显出一种冷清的温意。即便是刘瑾山这个户部二把手亲口承认,也很难叫人相信,曾经暗中数次相助陇右守备军筹粮的林大人,竟然是这般玲珑琉璃的人。
若有缘,该好好道声谢才是。
*
一场朝雨,晚秋残留的零星几簇桂花纷纷落地。
商旅如云,车水马龙。
守城卫携令牌换班,朝阳门开,街头的茶铺小摊早早后撤避开庸扰。
人来人往,租来的简朴马车隐于被雨打湿的招幌后,无人在意。
檐廊下,雨声簌簌,桌上摆着四碟精致小食,粗瓷壶和三只茶杯,斟出的透亮之色隐隐飘着桂花香。
一老一壮一幼,三人同桌。
老者一身灰袍便服,天命之年,两鬓斑白;壮年者时值不惑,未生皱纹却华发早生;年幼者清朗俊秀,身量却不足。
“子辰。”
林翊深深一礼,“老师。”
“我此去朔州,既是贬官外放,也是随郭奉御史、沈澄将军一道押送朔方军的冬衣、春粮并若干药材,一路上自有章程,勿要多忧心。”黄磊咳嗽了几声,叮嘱道,“只是你师母与几个孩子在京,难免不尽周全,若是得空,便多照看些。至于你自己,谨小慎微之余,别忘了保养好身体。”
“明明是几个师兄弟里最通药石之术的,偏生这般单薄。”黄磊扯出一个极浅的笑容,眸中忧色淡淡,抬手拍了拍林翊的肩膀。转头又对仿佛置身事外的刘瑾山道,“刘酒瓮,子辰年少,天都既无亲眷又少好友,老夫厚颜,便将他托付给你了。”
“别。”刘瑾山眼疾手快,向上一抬,拦住了他的礼,“我可没法保证等你哪天回来,还你一个全须全尾、健健康康的学生。”
“老师……”林翊跪地叩拜。
“你瞧,这下可是你这臭石头自己吓唬孩子。”刘瑾山轻笑着打趣。话毕,从桌上拾了装满酒的茶杯往他手中一送,“埋足三年的桂花酿,为你送行也不算是亏了。”
“放屁。”黄磊没好气骂道,“我看着他埋下的,喝了这么些年,不用尝也晓得。”
多年交情在,黄磊何尝不知对方既然不问自取了这酒,自然无需交托也做好准备照拂他府上老小,一时双眼发热。
送行酒饮尽,落花成泥,师生辞别。
目送车马渐行渐远,林翊死咬唇,无声落泪。
老师黄磊年事渐高,八百里路往朔州去,生离亦作死别,归期渺渺。
*
清晨送行,不曾误了上衙的时辰。
林翊在太府寺值房办公多时,隔壁袁少卿才姗姗来迟。
只林翊知晓的时候,袁宿先是被荀太府唤去答事,回到值房又被云华一句话截住处理昨日遗留的归档事宜,直到午时两人才见碰面。
“去哪?”袁宿拎着食盒问她。
林翊抬眸轻笑回他,“自然是去用午膳。”
“那正好,一道。”袁宿顺势邀请,抬步就要往待客用的小厅而去。
林翊不解其意,却见他身后,云华拍过身上的灰后朝林翊随意一礼,没好气道,“您就听我们大人瞎说,哪就这么赶巧,就等着您出来呢。”
“……再多说一句,你自去吃堂馔。”袁宿语气悠悠。
“实话实说而已,还急了。”云华小声咕哝,“我一个抄录,又算不上太府寺正经属官,哪来的份例膳食。”
三人围坐。
食盒外头瞧着不显,四品主菜,两道小菜,并五谷米饭、糕点各一叠,将桌子摆的满满当当。
“怎么备了这么多?”林翊奇道。平日里袁宿偶尔也用府上送来的餐食,林翊瞧见过几回,菜色手艺自是官廨的通菜比不得,却也不至于这般夸张。即便加上林翊,三人一道无论如何也是吃不完的。
“大人您瞧,都说了这边的桌小怎么着也是摆不下的,庭院里那张石桌好些,您偏不听。”云华端着碗盛了饭先递给林翊,一边摇头一边哀叹,“如今这般局促,一会儿我们搁碗筷的余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