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梆子响了几声。
刘瑾山示意秦昭也坐下,从暗格中取了出一封信递给他,语气感慨:“轻车都尉高常曦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可惜他爹是个糊涂的,放着好好一个瀚沙校场与西北卫所不管,偏要往陇右掺和一手,也不想想若非秦家凿开了子午道,哪里有如今的太平日子。”
朝中诸臣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心思玲珑者多如繁星,专精一事一域者众,触类旁通、政军二者皆通之人却如凤毛麟角。刘瑾山稳坐户部右侍郎十余载,是朝中屈指可数的能同枢密院中擅长军务的官员多聊几句的人。
秦昭瞧过,手持信纸一角仍由火舌舔舐,须臾之间,灰飞烟灭,“仍他高昕再怎么图谋力挽狂澜,狠不下心摆脱他那酗酒成性、荒废了武艺也锈掉脑子的爹,照样完蛋。”
“也不能怎么说……高昱最开始赴任,未尝不是满腔热血、一心赤诚,想要为西北边关谋一番太平。”刘瑾山回顾经手的调粮事宜,他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惋惜,“可惜世事难料,朔方军出了个谢云麾,西凉沈家能人频出,陇右军这边又出了你这么尊杀神。”
“没必要露出这样的表情。”见秦昭皱眉,目光深邃,年长的户部侍郎笑着安抚,“慈不掌兵,真火炼金,陇右就是出狠将的地方。千百里陇西路,黄沙埋尽白骨……要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么踩着敌人的尸骨活下去,十三城的孩子七岁便能拉弓,九岁便可上马,即便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风云变幻,人心难测,唯有手中刀、弦上箭可信,这可是你小时候同我说的。”刘瑾山笑了笑,目光中露出一丝欣慰,“固执的人会深陷流沙,被缚住拳脚;怯懦的人纵然立下功业,也守不住初心。辉师,你的路还长,别折在这里!”
年少而居高位,率兵多年,秦昭不是没有心机与手段的莽夫。
在身边群狼环伺、无数人想要架空他的环境中,纵然身边没有算无遗策的谋士辅佐,天赋异禀的秦将军也无师自通,学会了运用自己的地位获取对多数军务的主事权。
吃了暗亏,却将牙和着血往肚里咽并非他的脾性。
见他如受到挑衅的虎狼般神情严肃,蓄势待发,刘瑾山摇了摇头。忽想起些什么,又笑道:“你方才说,明日一早便走?”
“嗯。”秦昭点了点头。
“正巧你这会儿还在,今晚便替我往前吏部侍郎黄磊府上走一趟,前院西厅书房外桂花树下取两坛酒来。”
秦昭径直伸出手,问道:“拜帖或者手令,以您的名义?”
纵然不曾多余京中大小官员往来,他也晓得世家文人那些繁琐的拜访礼仪。他倒是不介意打着威远将军的名义做个恶客,就是不知晓被造访的主人家受不受得了来自陇右的唐突。
“不用。”年长的侍郎顽童般眨眼,露出狡黠的笑,“没让你从正门进去,翻墙就好,以你的身手还不至于被那府上的护院发现。”
“……”
登堂入室,不问自取,那不就是偷?
秦昭没好气瞧他,似乎没料到平日里一本正经,最是君子端方的人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快去,两坛,挖完记得恢复原样。”刘瑾山温声催促道。
秦昭带着随侍离去,独留原地的刘瑾山唇角仍上扬着,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端了凉透的茶饮过,表情淡淡,将最后一点茶汤浇在火盆上,浸透了最后几片纸灰,心忖道:早些走好啊,帝都近期风云变幻飘摇不定,年轻人还是离这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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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的吏部侍郎府,现在的黄府墙外。
吴榆也是没想到,都到京都了,还得跟着他家将军扮一回梁上君子做那偷鸡摸狗的勾当。偷的还不是什么涉及重要信息的军报、排兵布阵的巡防图,而是两坛埋在树下的酒。
“那小老头瞧着也不像个嗜酒的啊……”负责摸清位置的吴榆一边带路一边嘀咕。
“……”
对外号称千杯不醉,实际也确实海量,但十九岁那年纯喝,愣是给外表瞧着滴酒不沾、其貌不扬的刘大人喝到头晕眼花,钻到桌底下抱着椅子腿、裹着桌布睡了两天两夜才爬起来的秦昭闻言,只肃着表情不接话。
海量的秦将军心忖:不嗜酒,但比谁都能喝的酒量不佳。
足尖轻点,身如燕跃。
墙那头,吴榆左右望风,端的是自然熟练。墙那边,不是第一次翻人院墙,但头回挖酒的秦昭斟酌着如何下手。
雨后土地松软,即便没有铁锹锄头也掘得动,三下五除二连刨了几个坑才摸到坛边,秦昭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手上动作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