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制令牌在桌面磕出声响,秦昭自主位起身,只一步便落座在林翊身侧,翘着腿歪头笑道,“陇右军手令,齐了。小大人,这下可以调军粮了?”
林翊无惊无喜,抬眸瞧了他一眼,取了金帛查验过,略过陈书与文牒,拿了批文展开读过便提笔填单行文。
所谓金帛,并非真有金箔装饰亦或金线绣制,而是取上好的金蚕丝织就的绫锦,另择选祥云瑞兽图纹点缀,不褪色的千年墨留字,龙泉印泥盖章的圣旨。非国之重事、国之重臣不启用,轻易不会污损,妥善保管百十载亦能完好无缺,寻常人不可得见实物,只闻金色绫锦形制,故有此名。
陈书,则是拟呈报三府台或陛下的信函表文,不是林翊该拆开的东西。
文牒用作过城关、走粮马道,批文并印信则可调粮。
茶过三巡,秦昭见人连书三张都未停笔,有一搭没一搭拎着茶盏盖磕出声响,就听林翊头也不抬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
“申时初。”答话的随侍见两人一道瞧他,尴尬一笑,“刚刚梆子才响过。”
林翊闻言一愣。
“有困难?”秦昭搁下茶盏,又拎起了漆黑长鞭,笑得危险而不怀好意,显然耐心告罄。
林翊微微颔首,取了桌面两张状文,平静道:“下官并不知晓前往陇右之人是如何同将军说的,但少了对牌与报单,批文格式也不大对,依律依制太府寺纵然直接回拒陇右守备军调粮的请求也有理有据,户部那边也过不了审签不了章。”
秦昭少年成名,不只勇猛无双,对官场那套虚以为蛇的东西不说完全知悉,至少通晓七八分。率队驰马入太府寺,说来莽撞,却无一人披甲持刃,大动干戈,林翊心里门清对方不过摆阵仗来个下马威,本意还是希望能快快将事情办妥。若非如此,文梓语一个细胳膊细腿的主簿不可能在那抽裂漆木的马鞭下毫发无伤。
对方既能听懂好赖,林翊也没道理将事情扛在自己身上。说着,手书几句,折好搁在竹筒里,又取了腰间令牌给秦昭的随侍,“小将军外面找个信得过的人,值房再点个隶属,快马一道去户部找刘瑾山大人,让他稍迟些下衙,留他一留。”
“啊?”高大的武人随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
“看我做什么,让你去你就去。”秦昭眼角余光漫不经心扫过林翊,嘲讽笑了笑,“户部日子这么滋润,申时就清闲了啊。”
林翊不接这话,只聊起了缺东少西的调粮令,“秦将军也是赶巧,太府寺荀璐大人在宫里,袁少卿又不知因何外出,之后几天户部也有人要去城外待几天。今日要是赶不及,再空耗些时日,又是秋闱又是旬休,怕不是要拖到下个月。”
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归的汉子闻言,惊道:“那怎么行!我们将军可得趁着……”
“老吴。”
话未尽,就被打断。
“我去寻人来,批文得重录。”
时间紧迫,林翊并不多与两人讲明面上的客套,快步就往袁宿的值房去,点了姚镌并一个年轻抄录往正堂来,自己转道更衣,确认血迹未污损下衣与外袍才松了口气,整理好衣袍回到原处。
她却不知,姚镌两人领命,在正堂之外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才敢入内。纵如此,也不过惊弓之鸟、缩头鹌鹑般礼过,便认命遵照林翊的吩咐找好位置干活。
这才对么……吴榆瞧着畏畏缩缩的两人,表情微妙。刚刚那小大人年纪轻,胆子却实在大,见了自家将军动粗面不改色,被鞭子直指也不惊不退。不知道的,还以为跟自家将军一伙儿的,所以心里有数呢。
吴榆只敢暗中揶揄,秦昭却不是个能安安分分静候的主,信口开河就是开始有意无意打探消息。姚镌是眼见着他用鞭子将人抽倒在地,胳膊比他大腿粗的人,兼今日才失言险些得罪同僚,唯恐言行失状再引火烧身,自然对秦昭的试探避之不及。
另一个抄录却因出身不同,胆量大些,加上不晓得来人危险,所以也自在许多。
“那位大人姓姚,小大人也是?”秦昭将鞭子搁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因为位置原因,若不靠近并不能瞧清楚。
“担不起一句‘大人’,小人姓云,单名一个华字,区区抄录而已。”
年轻抄录,即云华一边抄一遍随意应话。
“也是刚刚那位竹子大人的下属?”
“竹子大人?啊……您是说林少卿。”云华似乎是没听过有人这么描述林翊的,觉得分外有趣,闻言轻轻笑了笑,“非也非也,我跟姚主簿算是隶属袁少卿,也是今年负责陇西守备军调粮事宜的主官。”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说着客气之语,秦昭的双眸却一沉。
“客气,我们大人也是头回负责这事。喏,就你这文书,我也是头回抄,生怕出错,花费的时间都是往常好几倍。”云华也不敢说自己是因为分心同他搭话才耽误了速度,话痨如他也是难得遇上能同他聊上许久的人,故嘴快了些。
“咦——我还以为你这是因为没有收到朝廷的书令才用错的文,但瞧落款时日分明是改制之后的,真奇怪!”
云华语气漫不经心,哪里晓得他身边的姚主簿汗如雨下,持笔的手都在抖,心中求爷爷告奶奶连连哀嚎:祖宗诶,求您抬头看一眼那煞神啊,明摆着有问题的事,水深得能淹死四个你五个我了还叭叭个不停,生怕自己牵扯不进去啊。
“难办?”秦昭修长的指尖拂过杯壁,巧劲用上将茶盏旋成陀螺也没见发出多大声音,话变得有些轻。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不好……一时间,姚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