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大将军虽是武将,可也是贵族子弟,自然识得纸上的字。
他视力极好,很轻易便能看到上书何年月何地,贾康以权谋私搜刮了多少钱财,侵占了多少良田。
不但如此,其父听信小人,沉迷求仙问道,贾康以权势逼迫于人,竟为虎作伥用童男童女炼丹,水银灌体等诸多邪术,祸害了不知多少条人命,简直是触目惊心!
威武大将军在沙场征战经年,一身血气可非常人能抵挡。只见他虎目一瞪,有如地府判官侍者,竟是吓得贾康退了几步。
贾康强自镇定,可额头的冷汗已然得以说明一切。
既然纪舒年能把这些查出,定然不会无的放矢,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贾康嘴角旁的面皮抖了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下官自认与王爷无冤无仇,王爷何故如此诬陷下官!?”
纪舒年像是听到笑话一般,“诬陷?”
他轻笑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本王劳心费力去诬陷?”
纪舒年这话虽然有些过于轻狂,可也是事实,气得贾康身子颤抖,摇摇欲坠,眼看就有晕厥之势。
上一秒纪舒年还在笑着,下一秒便敛住表情,与之随来的是上位者的掌控与支配。
恍惚间,在纪舒年身上,威武大将军仿佛看到年轻的帝王在统治他的臣民。
“身为一州城父母官,上未忠君,下未哺民,至万民多劳苦!身为人子,父未仁不劝,姑息养奸,行之为虎作伥,十恶不赦!”
纪舒年每靠近一步,贾康便往后退一步,最后一字落毕,竟是吓得跌倒跪地,两股战战。
腥臭之气在堂中散开,纪舒年嫌恶地看着贾康,像是看到什么臭虫一般,他移开视线。
“传本王命令,将其去除官帽,关入大牢,等候发落!”
小官们已经跪了一地,贾府的家丁也不敢冒犯纪舒年,因为随行的侍卫已经将整个贾府给包围起来。
接风宴变成这般,众人也没有心思往下吃。
每地州府都有专门供官员途中休整的驿馆,永州城也不例外。
相对比起贾府,永州城的驿馆可谓称得上简陋,看得出已经提前清扫过,可再怎么准备,又能好到哪里?
随行之人很多,完全不够住下,即便是挤着睡,还是有很多人同当地居民借宿。
纪舒年是王爷,不用作想,必然是独自一间。
一宿后,有人美梦,有人辗转反侧未能安眠。
纪舒年习惯用早食,陈有福非常周到,已经买回当地特有的糊糊汤与半掺白面的肉包。
糊糊汤食材不明,非常黏稠,呈褐色,细细闻之肉香扑鼻,食后有微微辛辣之感,身暖而肚热,非常适合寒日食用。
虽然面相不佳,确实挺开胃。
纪舒年的胃与他的人一般娇贵,在条件允许下,他很少会吃外边的食物,不过如今条件如此,倒也不必事事讲究,何况这早食确实合他意。
不是每个人都如纪舒年这般折腾,就好比威武大将军吃了几碗半稀的汤米,配着咸菜与馒头,一看便过得非常不讲究。
要知晓这人可是贵族出身,如今也是贵为大将军,竟也同手下的将士们一般伙食,其他人也未察觉有何不妥,足以见得以往便是这般。
难怪他会成为将军,也难怪将士们会拥戴于他。
只是……
纪舒年看了看吃完还没离开的威武大将军。
他生得彪壮而魁梧,皮肤黝黑,笑起来只能见到一口大白牙,在京城呆了两年也未曾捂白,如今黝黑的面庞上,挂着两个非常明显的青黑。
也是稀奇,居然还能在他脸上看得出更深之色。
宫廷礼仪庄严,纪舒年到底也是受了熏陶管制,私下还能松散些,在外人面前却不能失了礼数。
待净完手,纪舒年这才看向威武大将军。
“将军可是有话要问?”
威武大将军习惯了说话直来直去,他这人就不是能憋得住话的人。
一连数日奔波,昨夜又遭逢贾康之事,纪舒年大显神威一通,积威甚重,直到现在,威武大将军终是忍不住询问。
“昨夜之事,王爷是如何知晓?”
永州离京城很远,纪舒年也从未离过京城,与贾康更是从未有过来往,又是如何得知贾康作恶多端,还寻了这么多的凭证。
是的,证词证人证物皆有,贾康被定罪已然是铁板钉钉之事,最主要的是,纪舒年难道不怕犯宫里头那位的忌惮吗?
朝中官臣无不是人精,至少政治嗅觉要足够敏锐,皆能从北帝三番两次对纪舒年与恭亲王的制衡中,得以看出其不想放权的态度,更别说北帝身子已早被酒色掏空。
虽不知北帝为何欲立纪舒年为储君,可不用作想便能知晓其中必定有异。如今纪舒年风头正盛不想着低调,还如此高调地插手朝臣之事,他难道不怕北帝忌惮?
纪舒年难道不怕吗?他当然怕,可他更怕的是在他登上皇位前,更多无辜百姓因这般恶官而惨死。前世如贾康等诸多恶官,也是在他成为皇帝后才查出来,那时因其而身死之人,比现今还要多。
他并非不能小心筹谋,他可以等,可这些百姓能等吗?况且如今北帝只要还想利用他,即便心中再不喜,也万不会动他。
所谓权衡利弊,在人命面前未免有些太过可笑,倘若他真要小心筹谋,枉顾百姓生死,这与恭亲王等人又有何异?
“忌之利弊,心有胆怯,枉视万民生死,远非君子之道。”
纪舒年淡然道:“世间之事,从未有什么理所当然。本王因父皇而受万民之福,行忠君爱民之事,难道不是本份吗?”
不论北帝心中如何所想,至少他在世人面前代表着正义一方,倘若北帝真以此动他,那便是昏君无疑。
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
威武大将军是武将,惯来不爱动脑,但不代表他没有脑子。
几瞬思考,便明白纪舒年话中含义,顿时对其敬佩愈甚。
自古皇子争权,多得是以大局为重,少有如纪舒年这般为了百姓,行如此吃力不讨好之事,实在是……堪为仁君之德!
贾康之事,纪舒年将其关押大牢后,便传讯回京同北帝禀报此事,毕竟他也只是皇子,而非帝王。
至于贾康定然会问罪,即便有人想要保他,也要考虑声名及应对不论是否为忠臣,在表面上也要扯张遮羞布的官员。
经遭此事,在纪舒年的有心推动下,地方各州府乃至天下百姓也皆有耳闻。途径州城的当地官员们,为了避免成为杀鸡儆猴的鸡,也只能乖乖收起心中的小算盘,倒也算‘乖顺’了些。
到底还是战事为先,在夜以继日的赶路下,比原定之时还要快些赶到。
以纪朝为中心,疆位处纪朝北部,与京城不同,这里入目皆是草原,一望无际,远处白点成群,这是当地百姓放牧的羊群。
许是临近年关,城中兜卖售贩的百姓也多了起来,采买的人也有很多。
若是其他城池的百姓,兴许会因战事而有所收敛,可北疆百姓不同,此地为交通要道之处,也是战事突发之地,当地百姓从祖辈到现今,已然是见怪不怪,即便大军当前,也总是要过日子。
没有哪个国家君主会行屠城之事,此乃暴/君所为,会被天下人所讨伐,故而百姓还真没有过多担忧,不过是醒来又换了个国家罢了,正如往昔的纪朝一般,他们对每个国家没有什么归属感。
毕竟不能要求一个常年被争抢的地方百姓,对频繁改朝换代的国家,有什么特别深的忠诚,对他们来说谁来管辖北疆,都没有太大的影响。
当地百姓有着自己的民族特色,不分男女,多梳于长辫,头上戴着琥珀蜜蜡用作装饰,身着羊皮外袍,颈部或手腕间挂着各色不同的项链和手串,蜜蜡正中则裹着一些不知品种的小虫。
刚入城,他们这群衣着服饰明显不同的人,便受到了当地百姓的注视,却也只是稚童多围观了一阵,很快便被他们的父母抱回家中,一看就非常排外。
威武大将军皱了皱眉头,常年在各地驻守的他,非常敏锐地有所察觉不同,可倒也没说什么,倒是韩睢格外多看了几眼。
似乎是察觉到纪舒年的注视,韩睢神色微微变幻了几许,遂而笑道:“王爷可有所不适?”
被察觉到目光,纪舒年也没有心虚,他直视回去,“舟车劳顿,身有不适也是人之常情。”
不知为何,纪舒年总觉得韩睢对他有种不知名的敌意,虽然这种敌意隐藏得很深,但直觉告诉他,韩睢确实对他怀有敌意。
他知晓,人不可能十全十美,没有人会让所有人喜欢,正如完美至贺雪枫也是如此。可不喜和敌意,纪舒年向来分得很清楚,韩睢对他并非不喜,而是不知名的敌意。
就好比韩睢同他说的这句话,看似关心,仔细想想又似在问他身为王爷,却被百姓无视,心中有何所想,可又没有任何凭据,说出来怕是会觉得太过敏感多心,这般之人最是难缠。
他不怕小人,却不耐烦应付伪君子。
如若是因着北帝缘故对他怀有敌意,这也说不过去,毕竟能成为北帝的棋子,总归不会是什么蠢货,怎么可能会不知晓彼此不过是北帝手中掣肘彼此的所在?
也算是一荣俱荣的关系,但凡缺少任何一方,都很难保全自身。他自认从未与此人有过来往,可为何韩睢会对他怀有敌意?
威武大将军似乎察觉到他们之间古怪的氛围,打了个哈哈,“听闻北疆羊肉不错,王爷若是空暇,也可尝试一番。”
纪舒年在此次战役中,只是一个吉祥物,唯一能够做到的便是助长士气的作用,真正起到稳定军心,总揽大局之人当是威武大将军,故而其所言也不算是饱含任何贬义。
然而此刻纪舒年心中想的却是当地豪强,也就是此地部族首领勾结外地之事,以及已然身死的顾彧卿,哪里有什么心思想羊肉不羊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