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维尔的目光未见波动,他随手合上书页,指节轻轻抵住纸张的边缘,声音平淡而漫不经心:“是吗?” 他的语调像是在随意附和,又像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意,目光掠过那行被刻意遮掩的痕迹,轻声续道:“可遗失的部分,总是会让人在意。”
说话间,他的指腹缓缓滑过纸页的纹理,触碰着那些被抹去的字句,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又仿佛是在思索些什么。
“有些东西,您不需要太过在意。” 莱温的语气依旧克制:“毕竟某些事,未必值得您的时间。”
罗维尔的嘴角微微扬起,笑意却转瞬即逝。
“贝尔图中校,” 他的语调松散中藏着一丝尖锐:“所以您的职责已经扩展到为我决定我应当如何支配自己的时间了?”
“请原谅我的冒犯,阁下,” 莱温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罗维尔,他的语调平稳如常:“只是,如果您希望置身事外,现在或许尚有余地。”
罗维尔的指尖仍旧停驻在桌面,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不置可否地看向莱温,神色间没有任何明显的波动。莱温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纸页投下的阴影下交错。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较量,既非正面交锋,也非刻意试探,而是一场无声的角力,在沉默的空气中悄然展开。
片刻之后,莱温移开视线。他没有再看桌上的卷宗,而是抬头看向阅览厅墙上的挂钟。再转头时,他的声音低而平稳:“伯爵阁下,阅览时间即将结束。”
他的语气不带催促,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劝阻意味,似乎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罗维尔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指腹仍停驻在纸页的边缘,微微收紧,最终却还是松开了手。他的目光也没有立即从档案上移开,而是停驻片刻,指腹摩挲着纸张的棱角,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单纯的习惯性动作。
过了一会儿,他合上卷宗,语气平淡:“既然如此,走吧。”
他站了起来,目光掠过阅览厅内的灯光与堆叠的档案,仿佛在短暂地衡量些什么,随后才迈步向前。莱温不动声色地调整了站位,稍稍落在他后面一些。两人一同步出阅览厅,身后的木门缓缓合上,门轴转动时发出一声低哑的轻响。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脚步声在走廊间轻轻回响。高窗透入的光线在地面投下交错的影子,斑驳的光影随步伐微微晃动,仿佛连时间都被拉长了一瞬。走廊尽头隐没在阴影之中,沉静而幽深,使得这一刻的寂然更显清晰。
莱温始终走在他身侧,稍微落后半步,距离不远不近。罗维尔侧头看了他一眼,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对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但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难以忽略的压力,沉默得仿佛某种无形的桎梏,将他的步伐、他的气息,甚至他的意识一同笼罩在一片无言的阴影里。
“您总是这么安静,贝尔图中校。”罗维尔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
“伯爵阁下,”莱温的声音轻柔而平稳:“或许,沉默会是此刻最为适宜的反应。”他侧过头,没有直视对方,视线轻轻偏移:“您不必急于做出回应,一切都需要时间。”
罗维尔又看了一眼莱温,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思绪。莱温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沉静,如同波澜不惊的湖面,表面平稳无澜,然而湖底之下,却隐藏着某种他始终无法捉摸的暗流。随着日复一日的相处,他越发无法理解莱温的动机与立场。对方的言辞克制,却并非全然疏离;他的注视不含敌意,甚至偶尔带着些微不可察的专注,但又始终保持距离,从未真正跨越界限。他既不像是在试探,也不像是在等待,而是以一种极难定义的方式,悄然填满了他的视线和意识。这份存在感太过隐秘,也太过微妙。若即若离之间,反倒让罗维尔愈发难以分辨他的真实意图。
在成为国王的影子之前,莱温曾是索松军团的一名老兵。这件事他从未主动提及,而罗维尔也从未问过。除此之外,关于这位年轻的中校,仍有许多未解的部分。罗维尔大致知道他在国王的军队中肩负着怎样的职务,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无法从军衔或职责推测出的细节——他举止沉稳,措辞精准,远比寻常的军官更善于控制自身的言行。这并非单靠战场经验能够塑造,而是来自更深层的教养。他察觉到莱温受过极好的教育,甚至比多数军校出身的军官更严谨自持,这在一位并非出身学院体系的战士身上并不多见。他早已注意到这一点,但始终假装未曾察觉——他的理念,他的信念,他所坚守的一切,罗维尔从未主动探究,或许是有意回避。
他一向不擅长理清这些模糊不清的情绪。人心的变化、关系的微妙、那些若即若离的暗示——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总带着难以捕捉的晦涩,既无法精准判断,也无法推演出必然的结论。
然而,在他真正擅长的领域里,他的直觉从未失误过。
局势的暗流、动荡的前兆、隐藏在蛛丝马迹间的风暴气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切都已开始涌动。而他,已然身处其中。
无论他是否愿意,这场风暴都不会因他的沉默而停息。它的源头早已埋下,战火的阴影正笼罩在王都上空,一切正在无可挽回地向前推进。即便他曾经试图抽身,但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置身事外,是世上最荒谬的幻想。
他或许可以选择观望,但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精神的疲惫已如沉疴般堆积在他身上,身体的反噬也在日复一日地侵蚀他的气力。他原本不该再涉足这片浑浊泥潭,他不愿再做无意义的挣扎,甚至连最基本的战斗本能都已经消磨殆尽。
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成为后退的理由。
当风暴来临,选择并不存在。
无论如何,哈德里安不会临阵退缩。
他或许已被摧毁,但他仍未被击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