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戛然而止。
空气在一瞬间微微收紧,显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提及这个话题,弗雷泽有些局促地抬眼扫向罗维尔。对方神色始终如常,眉目间没有丝毫波动,仿佛这个话题与他毫无关系。
弗雷泽掩饰般调整了坐姿,语气刻意放轻松了些:“——说到底,当初您应该接受秘书长的职位。”
罗维尔看向他,目光依旧平静,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现在看来,您比我更适合。”
弗雷泽的指节缓缓摩挲着椅子扶手,眼睫垂下,嗓音压低了一些:“可至少那样的话,您不会……”
他的话语在空气中悬而未决,最终化作未竟的沉默。
罗维尔的目光掠向窗外。晨光洒落在树梢,叶片微微颤动,枝叶交错间的轻响被厚重的玻璃阻隔,只余下无声的光影流转。
半晌后,他收回视线,声音低沉而平稳:“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弗雷泽的手指在扶手上停顿了一瞬,最终,他缓缓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罗维尔看向墙上陈列的军旗,目光停顿片刻,随即似乎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贝拉考特将军的近况如何?”
话音落下,空气似乎顿了一瞬。
莱温依旧神色沉稳,然而眸光微微一缩。弗雷泽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罗维尔,目光微妙地变化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意味,像是在揣测罗维尔为何在此刻提及那位在内战中击败他的对手兼故人。然而,这一丝情绪仅在刹那间浮现,便被他迅速收敛。他笑了笑,语调刻意轻快地答道:“她啊,还是老样子。和您一样,不愿意待在战争部,非要去边境驻守。”
罗维尔的唇角微微扬起,语气平淡:“她和我不一样。她总是能做出不错的选择。” 片刻后,又似乎无意地添上一句,语气随意,甚至带着几分调侃:“——毕竟,她是‘精通享乐之人(le patron des bons vivants)’。”
弗雷泽挑眉看了他一眼,目光闪动,像是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某种意味。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时却笑出了声。他转向莱温,语气轻松的问:“贝尔图中校,我记得您刚入伍时,服务的是皇家索松兵团?”
莱温微微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但他很快作出答复:“是的。皇家索松兵团,第五步兵连。”
弗雷泽笑了起来,向后靠向椅背,语气轻快:“那您一定记得索松兵团的行军歌——‘我希望战斗结束后,能见你成长为一个好后生’那首。”
莱温点了点头:“是的。那首歌老兵们经常唱,新兵学得也很快。”
弗雷泽笑了起来:“您知道那首歌是贝拉考特将军写的吗?”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着几分调侃:“——‘我们的上校是个好统领,也是精通享乐之人(No't colonel grand capitaine. Est le patron des bons vivants)’,她写这句词的时候,真是毫不谦逊。”
两人对话时,罗维尔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他的目光自弗雷泽与莱温之间掠过,眉峰轻微一动,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突然转向莱温问道:“能否请问,贝尔图中校,您是哪一年入伍的?”
莱温的目光微微一抬,回答却没有迟疑:“艾雷斯二世三年初。”
“艾雷斯二世三年,索松兵团……”弗雷泽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片刻后,他目光一亮,嘴角微微扬起:“——那么,您一定参加过黄岩要塞的攻夺战。”
莱温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是的。”
弗雷泽闻言,笑意顿时加深了几分。他猛地在扶手上拍了一下,身体向前倾了一些,转向罗维尔,语调比方才略高了一些,带着难以掩饰的兴致:“——我的将军,贝尔图中校和我们一起打过仗!”
罗维尔缓缓侧过头看向莱温,他的神色比平时稍微松弛,唇角浮现出极淡的笑意:“艾雷斯二世三年,黄岩要塞……真巧,我当时也在那里。”
弗雷泽似乎被勾起了旧日记忆,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地浮现出来。他向后倚靠在椅背上,手指搭在膝盖上,轻而快速地敲击着,语调比方才更加愉快:“——您可不只是‘在那里’那么简单,您当时可是攻城的主要指挥官之一。”他说话时语速很快,显然对这段往事兴致勃勃:“——监察员嫌炮兵轰击时间太长耗费弹药,想让步兵提前强攻,您拒绝得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我到现在还记得监察员气得在指挥帐里转着圈儿骂人的样子——”
他说到这里,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眼底透出不加掩饰的怀念与戏谑:“——然后贝拉考特将军从她的炮兵阵线过来,一副喝多了的样子,直接拽着监察员就要冲进还在交火的正面战场……监察员吓得死死抓着指挥帐的门框不松手,转头一个劲儿地向您求救——”说到这里,他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当时我以为贝拉考特将军真的会冲出去,我以为她真的又喝多了。”
“她很少喝多。”罗维尔轻轻笑了一声。他又转向莱温,再次问道:“那么,贝尔图中校,黄岩要塞那一年……不过,您看起来还很年轻。能否请问,当时您多大?”
“十五岁。刚好达到征兵令的年纪。”
“十五岁。”罗维尔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重复。他低叹了一声,指尖缓缓拂着椅子扶手,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局势发展到不得不把刚招募的新兵送上前线,总归是件令人遗憾的事。”
他抬眸望向窗外,像是被勾起了某些旧日回忆,他的神色微微松开了一些:“……我的首场战役是在十六岁,比你大一岁。第三骑兵团,玛施平原战役,雷金三世七年二月,埃利安侯爵成功撕开联军防线的那一天。”
午后的阳光带着微凉,映在他的侧脸上,模糊了神色间的起伏,他稍作停顿,声音依旧平静:“那天一共发起了十六次骑兵冲锋。但我只记得前三次。我的联队长在第二轮冲锋时阵亡,之后我们只是跟在老兵后面。”
罗维尔稍作停顿,像是在整理思绪,片刻后,他继续道:“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当日全团十个联队长只有三人活着回营,少校以上的军官无一生还。阵亡名单中包括国王的堂亲——塞韦斯特伯爵,骑兵团团长,阿尔瑟最好的骑兵军官之一——塞韦斯特伯爵不同意侯爵的战术,但他必须遵从命令。他率部冲锋,然后战死在前锋——战后,整个第三骑兵团不得不彻底重建,可惜再也没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屋内静谧无声,阳光穿过窗棂,落在铺满军报的长桌上,微微浮动的尘埃在光影之间晃动,仿佛那些被岁月吞没的名字,在某个瞬间悄然显现。
“那天完全是一片混乱,”罗维尔的目光仍停在窗外,语气沉缓而轻淡:“我只学到一件事——军旗绝不能碰到地面。”
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笑了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掌心: “后来埃利安侯爵得了个绰号,‘玛施的樵夫’。因为整场战役里,他一直在大喊——‘劈开他们!劈开他们!’”
“连自己人也一并劈开了。” 弗雷泽轻轻摇了摇头,叹道:“ 玛施平原确实是一场决定性胜利,代价是王国最好的骑兵团。埃利安侯爵用起步兵来一向莽撞,但骑兵是两码事。国王从未因此事原谅他。那场战役之后他就彻底失宠了。”
罗维尔没有接话。他的目光似乎游离了一瞬,随后缓缓收敛,沉稳如旧。指尖微微收拢,又很快松开。过了片刻,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莱温身上,语调依然平静,却透出几分难得的温和:“索松兵团在黄岩打得很好。攻坚时他们是首先进入要塞的部队,勇敢无畏,不负兵团的荣耀。”
莱温的指节轻微收紧了一瞬,像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抬眼看向罗维尔,眼底闪过一丝短暂的波动,但很快便掩去:“……我们只是履行了军人的职责。”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微微一转,像是有些试探地开口:“……但阁下,最后的突击,是您亲自率领的。”
“是吗?”罗维尔略微挑眉,似乎并不在意。他稍向后靠了靠,语调轻松随意:“——不过那不是一个师团将军应该待的地方。”他的目光再次掠向窗外,漫不经心地感慨:“那时我还是太年轻。”
弗雷泽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在回味那些旧日时光:“ ……艾雷斯二世三年,转眼已经十四年了,时间真是过去太久了……” 他的目光转向再次罗维尔,像是在权衡措辞,语气微妙地放缓了一些:“那么,您呢?是否考虑——”
然而他的话语尚未说完,便被罗维尔打断。
“现在,”罗维尔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不容置疑地截断了这个话题:“我已经有足够多需要考虑的了。”
屋内又陷入静默。
弗雷泽沉默了一瞬,随即轻叹了一声,面上换了惯常的爽朗笑容,语调轻快了几分:“无论如何,既然您回来了,就一定要来我府上吃顿饭。”
罗维尔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偏过头看向莱温,动作从容而不加掩饰,目光沉静,毫无波澜。莱温看了他一眼,神色没有变化,既没有迎向他的目光,也没有刻意回避。两人的视线短暂交错,随即如同无意般滑开。
弗雷泽的目光悄然从两人之间掠过,显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的眼神略微一沉,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异样,仿佛未曾察觉到那场无声的交锋。他轻轻扬眉,似乎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如果贝尔图中校不忙的话,不妨一起来。”
沉默片刻后,罗维尔缓缓开口:“我会考虑。”
弗雷泽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像是对此早有预料。他顺势将话题转开,语气也轻快了几分:“您这次来,是为了档案馆的资料吧?”
“一些艾雷斯二世时期的军队后勤记录。”罗维尔答道,语调不疾不徐,“目前我在为国王编写一套新的军事理论教材,需要用到一些参考资料——”
他的话音未落,弗雷泽便已经爽快地摆了摆手:“——往后您随时来,我会跟档案馆的人打好招呼。”说完,他站起来,随手抚了抚军服的衣摆,转头看向两人:“——走吧,我送你们过去。”
罗维尔也随之起身:“不必麻烦了,我记得路。”
弗雷泽笑了一声,神色间透着隐隐的怀旧:“也是,您对这里可不陌生。”
没有再做多余的坚持,他陪着两人走到门廊外,罗维尔略一欠身,以示告别,随即转身迈步离开。莱温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在光影交错的廊间缓缓远去,最终隐入走廊的阴影之中,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
弗雷泽站在台阶上,目光追随他们离去的方向。片刻后,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收回视线,转身缓步回到室内。
房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沉厚的木质发出一声微微的闷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了一瞬,随即归于沉寂。他站在原地,视线落在案上摊开的公文上,随后又转向窗边,望着那一片摇曳的光影。
阳光透过玻璃,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神色在这交错的光线里略显晦暗不明,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仿佛是在低语,又仿佛只是轻叹,几不可闻。
“……还是老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