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提克喉结微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像是在衡量词句,片刻后才勉强挤出一个无可指摘的微笑:“夫人,财政大臣的职责是管理账目,不是管理议论。”
格里莫尔伯爵夫人闻言微微一笑,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泽。她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杯中的红酒在烛光下泛起微妙的涟漪。她低头看了一眼杯中的酒液,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沉思,随后才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道:“账目是不会说话,但总有人懂得从数字里解读出故事。阁下的才干,自然不止于管理账目——否则,国王陛下也不会把这么多事务交到您手里。”
她的话音温和而含蓄,仿佛只是随意寒暄,然而停顿间透出的暗示却让乌尔提克心中警铃微响。她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乌尔提克维持着笑意,指尖在酒杯柄上轻轻敲了一下,节奏不疾不徐,却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他不愿在这样的场合与伯爵夫人继续这场模棱两可的交锋,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太急于脱身,否则反倒显得心虚。他的目光迅速在大厅内游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任何可以暂时把他从这场谈话中解救出来的存在。
很快,他的视线在大厅另一侧停住——拉克兰正与几位贵族交谈。他几乎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仿佛在混乱局面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他毫不迟疑地提高了一点音量,带着几分自然的热情向对方招手,脸上浮现出得体而热切的微笑,仿佛只是偶然间注意到对方的存在:“啊,看看那是谁——维纳德伯爵——”
站在大厅另一侧的拉克兰听见声音,微微侧首,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眼。乌尔提克眼底透出的意味却再明显不过——一种近乎求救式的目光,隐藏在刻意塑造的热情之下。
拉克兰顿了一瞬,随即心下了然,向交谈的贵族们点头告别后,提步朝乌尔提克走去,态度从容的仿佛这的确只是一场偶遇。
“乌尔提克阁下,伯爵夫人。” 他礼貌地向两人颔首。
乌尔提克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握着酒杯的指尖轻轻一松,随即脸上浮现出几分轻松的笑意,语调也显得轻快了些:“维纳德伯爵,太久不见了!——庆典将至,作为国王卫队的队长,您一定很忙吧?”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一个看似安全的领域,同时也让谈话的重心从自己身上移开。
格里莫尔伯爵夫人举起酒杯轻啜了一口,眼底含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顺势接着话题说了下去:“确实,这次庆典意义非凡,城里的安保必然要更加严格吧?”
拉克兰神色如常,手中的酒杯不动声色地微微一转:“当然,所有安排都会严格按照规程进行,以确保庆典顺利进行。”
“那真是让人安心,我对您和您的卫队的能力毫不怀疑。”格里莫尔伯爵夫人微笑着,语调轻柔:“只是,这种规格的庆典,总是需要一支尽职尽责的团队。阁下,您的副手——贝尔图先生,也会参与其中吧?”
乌尔提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神情开始显得有些不安,他听出这些并不仅仅是随意的闲谈。他低着头,开始有点后悔刚才是否应该把拉克兰叫过来。
拉克兰平静地点头:“当然,贝尔图先生自有他负责的部分。”
格里莫尔伯爵夫人闻言,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一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杯中的酒液,缓缓叹息了一声:“真可惜,我曾多次邀请贝尔图先生,可他似乎对我的沙龙没什么兴趣。”
她顿了一下,仿佛只是随意地转开视线,目光微微一转,带着几分闲适的漫不经心:“说起来,贝尔图先生不是诺瓦卡利斯人吗。” 她的语调轻柔,像是在回忆什么:“毕竟诺瓦卡利斯不是一个有很多显贵家族和……高贵精神(les nobles sentiments)的地方。”
她的语气并不尖锐,甚至可以说是轻描淡写,像是随口而出的感慨,可那句微妙的停顿却让人不得不听出弦外之音。乌尔提克的手指顿了一下,轻轻摩挲酒杯的动作悄然停顿了一瞬,他垂下眼睫,小小地抿了一口酒,试图掩饰自己对这个话题的不适感。他一向谨慎地避开涉及王室内部的评价,而这位伯爵夫人的话,显然是在有意试探拉克兰的态度——另一方面,诺瓦卡利斯是王国中部处于交通枢纽的商贸城市,类似内陆的索纳拉。格里莫尔伯爵夫人的这段话既是在针对贝尔图的平民出身,也是在间接的针对他——长期以来,索纳拉自治城中由银行家、商会领袖、医生学者等组成的“尊贵公民”群体是否属于贵族一直是争议话题。在南方,这件事并不重要。但是在其他地方,有时候就会很重要。
拉克兰微微侧首,目光平和地落在她身上,他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依旧温和而不失分寸。
“夫人,”他的语调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在当事人缺席时评价他人,恐怕也有失高贵的精神。”
他的语调和缓,不带任何愠怒,然而那种沉静的力量却令人不寒而栗。
“尤其是联系到今晚的主题——”他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沉静地落在格里莫尔伯爵夫人身上:“——您或许一时遗忘了,诺瓦卡利斯是慈母之手行会的发源地,这一组织所承载的恰恰是阿尔瑟最高贵的精神之一。”
他的声音不算高,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如同冬日的河流,看似平静,却暗藏深流。
“高贵的精神不在血统,而在行为。”
空气微微停滞了一瞬,像是一层无形的波澜轻轻荡开。格里莫尔伯爵夫人手中的酒杯缓缓转动了一下,指尖敲了敲杯壁,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拉克兰。
乌尔提克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微妙的变化,格里莫尔伯爵夫人的笑意不减,却透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探究,而拉克兰的态度虽不失礼数,却也毫不退让。他轻咳一声,适时地插入话题,试图化解这场无形的角力——即使他在内心深处感谢拉克兰的回击,但格里莫尔伯爵夫人毕竟是今晚义卖会的主持者,而执事团的资金多多少少仍要依赖这些贵族的支持。作为执事团的负责人,与资助人闹僵并无益处,他向来明白如何在恰当的时机平衡立场,既不失分寸,又能维护局势的稳定。
“——说到今晚的主题,不知夫人今晚的拍卖安排得如何了?” 他语气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轻松,不愿让话题在某种微妙的僵持里继续发酵。
格里莫尔伯爵夫人微微一顿,随即笑意更深了一些,显然对乌尔提克的适时调节感到很满意。
“当然,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她轻轻一笑:“今晚的拍品,想必会让各位都十分感兴趣。”
她举起酒杯,微微示意了一下,随后将目光投向大厅中央——那里,一座装饰华丽的高台已经搭建完成,四周灯光交错,衬得整片场地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