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I
冬日的午后,南方的山丘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浅金色的光线透过清澈的空气,将田野与山脉染上一层温暖的色彩。山谷的风不像盛夏那般炙热,而是带着几分清新的凉意,轻轻拂过冬草与紫草藤的叶片,将它们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随着微风摇曳不定。远处的几只矢翼鹭从水渠边振翅飞起,羽毛在阳光下微微泛光。巨大的风车在冬日的风中缓缓旋转,风叶的吱嘎声与石磨的轰鸣交织,弥漫着谷物碾碎后的香气。小屋的屋檐下挂着草药串和麻布袋,偶尔随风轻轻晃动。阳光洒下斑驳的阴影,为这片宁静增添不少生机。
这座磨坊是整个山村的核心,也是戈尔特家族的命脉。几十年来,这里不仅为村庄碾磨谷物,更是村民活动的中心。这时,几名工人正忙着把一袋袋谷物搬进磨坊,石磨低声轰鸣,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碾碎后的香气。农庄的院子里,妇女们围在灶台旁,忙着熬炖简单的炖菜。锅里的蒸汽升腾,带着土豆、胡萝卜和熏肉的香味。在南部乡间,村民们习惯将上好的磨粉和几块干肉供奉给祭祀台上的护佑石,剩余的则成为农人们的主食。香气弥漫在院子中,夹杂着新割紫草的清新气息。
磨坊后院的情景与这份宁静截然不同。风车的阴影下,一群“波托卡”(Pottoka)正围着长木桌吃喝。磨坊主的儿子萨德里克·戈尔特(Thadric Gortz)坐在长桌的一端,端着陶制的酒杯,和周围的年轻人们大声说笑。桌上堆着黑麦烤饼、烤过的熏腌内脏香肠和浓稠的豆子汤,炖菜在大锅里咕嘟作响,汤面漂浮着厚厚一层香草碎片和红椒籽。长桌上的陶杯上刻着简单的螺旋纹饰,这是村庄里庆典时常见的酒器。
萨德里克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一只盛满了苹果酒的陶杯,笑容中带着几分不羁与随性。他打着卷的深色长发在晨风中微微拂动,暖棕色的眼睛明亮有神,总带着天生的乐观。他抬起杯子,轻轻一晃,酒液洒了几滴在桌上: “——喂,伙计们,别光顾着嚼!举杯敬大地神母,感谢她让我们逮到的几只大‘野猪’!”
萨德里克带着几分戏谑,举起陶杯,酒液在阳光下微微荡漾。他故意压低声音,拖长了音调,“——还有,敬那些吓得尿了裤子的北方佬,愿他们回去的路上多踩几坨烂泥!”
“——干杯!” 桌边的波托卡们哄堂大笑,纷纷举杯。按他们的习俗,喝酒前总要先说一两句粗俗又夸张的玩笑,似乎这样能让好运多留些时日。喧闹声冲散了磨坊周围的安静。年轻人们脸上带着兴奋,谈笑中透露出那种南方人特有的无拘无束。
“吃好喝好,这可是咱们辛苦挣来的,”萨德里克声音里带着点戏谑,“但可别喝太多醉趴下,谁知道北方佬什么时候又要过来找不痛快。”
而这座磨坊的主人——萨德里克的父亲雷格纳德,站在门口远远望着这一切。他的目光从长桌上的笑闹扫过,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表情。老人满是皱纹的手扶在磨坊的门框上,低声叹息了一句:“这帮浪荡小子……总有一天会惹上大麻烦。”
尽管对儿子的行径颇有微词,雷格纳德却无法真正责备他。战争的余波让村庄捉襟见肘,冬季的到来让日子更加艰难。正是萨德里克带着附近波托卡们劫来的物资,支撑着农庄在这个困难的时期没有崩溃。
“——总这么吊儿郎当,什么时候能干点正事?”雷格纳德忍不住皱眉低声念叨。下一刻,他回过头对厨房内的妇人们说道:“——炖菜多加点水,反正那伙小子们光喝酒就饱了。”
“——嘿,萨德里克,”桌边一个络腮胡壮汉端起杯子,大声嚷嚷着,“这酒怎么这么淡?你不会是掺了水吧?”
萨德里克放下杯子,慢悠悠地抬眼,目光带着几分懒散的调侃,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淡?你可真有眼光——这是那位税吏阁下珍藏的贝勒瑞斯干白,首都先生女士们的最爱。看来你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话音刚落,众人哄堂大笑,连拍桌子的声音都盖过了笑声,几个人笑得直不起腰。
“——不过,”萨德里克耸了耸肩,端起杯子摇晃了一下,语气轻快地补了一句,“要是你嫌这不够劲,下次咱们就再劫一车诺瓦克斯烈酒,专门给你留一桶,喝个够怎么样?”
这话再次引来一阵哄笑,就连那些平日里最沉默寡言的人也不禁扬起嘴角。笑声和玩笑的话语在空气中弥漫开,仿佛随着酒气一起氤氲了整个后院。随着气氛渐渐高涨,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要盖过风车转动的吱嘎声。有人大着舌头调侃北方人的窝囊,说他们只会躲在城墙里喝茶;有人讲述自己在战斗中如何惊险的躲过一箭之地,话里话外透着自得。最夸张的还是一个红鼻子的瘦汉子,他拍着桌子,吹嘘自己如何单枪匹马吓跑了一整队巡逻兵:“不骗你们,那帮蠢货看到我,吓得连马都不敢骑,拔腿就跑!”这话一出口,众人哄笑得更厉害,旁边的人揶揄道:“是马被你身上的酒味熏跑了吧!”
院子里充满了热烈的喧闹声,每个人都在玩笑和故事中找到了一点属于自己的快乐,哪怕只是暂时的逃避,也能忘却现实的困顿与阴影。
这些喧闹与欢笑中,萨德里克始终保持着一种洒脱的从容,他的目光偶尔会扫向远方的山脉,目光深处隐约有一丝隐藏的忧虑。他很清楚,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
内战虽结束,南北之间的裂痕却远未弥合。满目疮痍的田野与被遗弃的村庄,无不诉说着战争的代价。而最深的伤口,仍然刻在人们的心里——仇视与偏见,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难以消散。南方人对北方人的不满与仇视从未因和平条约的签订而减少。相反,这种情绪随着战争的结束变得愈发深刻且复杂。北方人对南方人的敌视与偏见同样难以掩饰,而双方的和解,更像是一场脆弱的停战,而非真正的共存。
战争的余波远没有平息,那些解散的民兵与南方的地方武装,与政府驻军之间的冲突屡见不鲜。战后许多民兵因为家园被毁和迟迟不到的补偿,成了漂泊的流民。不信任、不满和失望的情绪四处弥漫。这样的混乱之中,有人开始重操旧业。起初,这些人只是为了生计,或者为了报复那些被认为是敌人的外来者。他们在南方的山林间游走,袭击那些从北方来的商队或官员,将劫掠来的物资分发给自己的村庄和乡邻。这种行为被当地人戏称为“打野猪”。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人逐渐形成自己的团体,他们成了“波托卡” (Pottoka)——那些像野马一样不羁的山匪。
萨德里克没有一开始就加入他们。他曾经试图避免与这些无法无天的散兵游勇们纠缠,尽管他们中很多人都曾是他的战友。作为曾经南方军队中的一名军官,萨德里克在战争结束后按照和约要求缴械返乡,原本打算回到老家的磨坊和农庄,重新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但现实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受战争影响而难以为继的家族农庄,和地方官员的无尽骚扰让他别无选择。毕竟作为一个曾经的叛军军官,没人相信他跟他那群在山里游荡的前战友们毫无瓜葛。
“萨德里克,你得回来。”一名曾在他部下的士兵对他说:“没有你,我们这群人就是一盘散沙。你知道怎么带我们活下去,怎么跟那伙北方佬周旋。没有你,我们迟早会完蛋。”
于是他加入了他们。他的资历让他迅速被推举为当地波托卡的首领,那些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友聚集在他身边。虽然他们的目标明确,但萨德里克知道,这条路一旦走上,就意味着无法回头。
尽管如此,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底线,严格禁止手下人伤害任何本地人,也不允许他们对普通平民下手——“尊敬长幼,不欺妇孺,是为军人,非为匪患”,他依然以当年的简单军纪要求他们——虽然话是这样说,但萨德里克知道,他们的行为在本质上仍是些违法勾当。他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完全正确,但他更无法忍受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家乡的人们被饥饿和混乱吞噬。
萨德里克的内心充满矛盾。他对北方人的不满发自内心,但这不全然是出于仇恨,而是因为他无法接受南方的痛苦被忽视。他知道,沿路打劫无法真正改变他们的生活,这种行为只是在恶性循环中推波助澜。但他也明白,这或许是他们在当前情况下的唯一出路。
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带着磨坊特有的谷物香气,夹杂着苹果酒的酸甜味。又一阵粗犷的笑声响起,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波托卡”们的谈话渐渐陷入热烈,空气中弥漫着苹果酒和烤腊肠的味道,木桌上的杯盘交错显得杂乱无章。阳光西斜,透过磨坊后院的树枝洒在地上,光影斑驳,将一群波托卡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那车队是真的奇怪。”一个矮壮的波托卡一边啃着腊肠,一边说起几日前一次不成功的“狩猎”,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解“两匹马,四五个人,马车低调得跟村里的运货车似的。可你就知道不对劲,那气场跟咱们常见的商队完全不一样。”
另一个高个波托卡扬起眉毛,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不过是几个北方人,你们居然搞砸了?”
“说了不是一般的北方人!”矮壮的波托卡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腊肠差点飞出去:“马车里坐的好像是个混血的南方人,魔力强得离谱。我们刚动手,那人就从车里出来了,随便挥挥手就挡住了咱们的攻击——一个屏障,连我们的箭雨都没能破开。”
萨德里克懒散地倚在墙边,听到“混血”和“魔力强”时,握着杯子的手猛然一滞,酒液顺着杯沿溢出几滴,洒在地上。他的目光微微一抬,眼中掠过短暂的错愕。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说得清楚点,那人长什么样?”
矮壮的波托卡抓了抓脑袋,回忆了一下:“个子高,脸色发白,看着带些病容。头发的颜色挺浅,眼睛……榛绿色的,透着点冷。”
萨德里克微微一滞,握着杯子的手轻轻一抖,酒液洒在地面上。他很快恢复冷静,抬起头,声音低沉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说清楚——还有呢?”
“还有……”矮壮波托卡顿了顿,像是有些犹豫,“……那些北方人似乎是他的护卫。”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敲在萨德里克心头。他放下杯子,眉宇间掠过一丝担忧:“你是说,那个人跟北方人在一起?他们护着他?”
“对!”矮壮波托卡用力点头,“那些北方护卫防得很严,我们根本没办法靠近。”
萨德里克沉默了几秒钟,原本随意倚靠的姿态渐渐端正起来。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低声问道:“他们有没有提到他的名字?”
“没有。”矮壮波托卡摇头,“但那种气势,感觉不像普通人。”
萨德里克的心跳微微加快。他握紧了拳头,语气低沉却带着不加掩饰的担忧:“然后呢?他是被北方人带走的?”
“是的,”波托卡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他们护着他,走得很快,像是有急事。”
萨德里克顿时站了起来,椅子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眉头紧蹙,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你确定是北方人?”
“千真万确。”另一个波托卡插嘴道,“护卫全是北方的装束,说话的腔调也是北方的。他们的车不像普通的商队,更像是……军官护送什么重要的人。”
萨德里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紧盯着桌上的酒杯,像是想从中看出什么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