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V
房间内,厚重的窗帘半掩,透入几束淡薄的冬日光线,落在地面与墙角的绣毯上。桌上放着几本书籍和一盏精致的小灯,火光摇曳,投射出的光影在天花板上轻轻晃动。壁炉中依旧燃着温暖的火焰,但这暖意与房间的冷清格格不入,反而显得愈发寂寥。
罗维尔环顾房间一圈,迈步走到书桌旁,将手套摘下放在一旁,随后转身坐到窗边的一张靠椅上。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落在窗外那片静默的庭院上。
威廉最后的话语——“我知道,您并未停止爱阿尔瑟”——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那些轻描淡写的字眼仿佛重锤,敲击着他一直努力压抑的情感。他的眉心微微拧起,深吸了一口气,却发现胸腔中仿佛堵着什么,怎么也无法顺畅地呼出。
“爱?”他在心中冷笑——满目疮痍的土地、破碎不堪的家园,他又该去爱些什么?
但愤怒只是转瞬即逝。深埋在心底的某种情感却无法忽视——这片土地的风、她的山脉与河流,那些被埋葬的过往与鲜血,构成了他无法割舍的部分。即便他一再否认,这种感情依旧在他骨髓深处生根发芽。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黯淡下去,像是被一层无形的阴影笼罩。记忆悄然涌上心头,那些他以为已经深埋的画面再次浮现。诺塔洛的面孔出现在脑海中,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仿佛蕴藏着一场永不停息的烈焰,燃烧着一种让人无处可逃的热烈。他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手滚烫而有力的触碰,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交替而过,模糊而炽烈。那些瞬间像是一种无声的纠缠,带着炽热的重量直逼他的心口,让他感到难以承受的压迫。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试图压制住这些从心底深处溢出的情绪,但那些画面依然顽固地盘旋不去。
“如果牺牲能换来自由,一切都是值得的。”
诺塔洛的声音仿佛从记忆的深处缓缓浮现,低沉而热烈,带着某种无法抗拒的感染力。他的笑容曾经那样耀眼,似乎能点燃任何冰冷的心灵,然而如今,那份光芒却早已消散,只留下无尽的阴影。他曾煽动起无数人的热情,将他们的命运裹挟进一场注定无法挽回的狂潮。他让那些平凡的生命背负起不属于自己的理想与苦难,让“自由”这一曾经纯粹的理想沦为野心与欲望的工具。
最终,那场狂热摧毁了他,也摧毁了罗维尔。
“诺塔洛……”他喃喃低语,声音在喉间破碎成无声的空白。那些狂热、那些理想,以及那个曾在他身边如炽烈火焰般存在的人,统统被时间与命运无情地湮灭。他无法从那个瞬间中抽离——诺塔洛死去的那一刻,消亡的远不止是一个人的野心,也字面意义上的摧毁了他。可一切原本由他亲手放任至此,他无可推卸地要为自己的盲目承担责任。诺塔洛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他在孤独中忏悔,承受过去愚行的无尽折磨。
罗维尔的手指死死攥住扶手,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苍白。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指尖在木质扶手上划出细小的裂纹。他的身体绷得如同一根即将崩断的弓弦,冰冷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但他无暇顾及。他的胸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刀锋狠狠刺穿,每一下呼吸都像是从喉间撕扯出的破布般嘶哑断裂。
他伸手捂住胸口,手掌用力得发疼,像想把什么东西按回去,隔绝掉那些叫人喘不过气的记忆。一股无形的冷意从胸腔深处蔓延开来,既不同于冬日的寒风,也不同于刺骨的回忆,而是更加深邃、更加绝望的侵蚀感。它如同毒液,缓慢地穿透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将他的意识一点点拖向深渊。
那种刺痛——不,是贯穿全身的剧痛,从心口蔓延到四肢,仿佛每一根血管都灌满了燃烧的岩浆,却又冷得像冻结的霜雪。他的眼睛紧闭,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如失控的风暴般翻滚。标记破裂的那一刻仿佛再度降临,灵魂被狠狠撕开,鲜血淌满每一处记忆的褶皱。
罗维尔的身体微微颤抖,他闭着眼,咬紧牙关试图撑住那股如潮水般汹涌的魔力,但魔力的波动已然失控。起初是轻微的震颤,随后是剧烈的轰鸣。他的指尖微微蜷缩,像是试图抓住扶手,却又无力地滑落。体内的力量不再听从任何指令,那些原本属于他的魔力化作一头失控的野兽,张牙舞爪地冲击着每一根神经。
“够了……”他低声咬牙,声音沙哑如同破裂的玻璃。他的双眼睁开了一瞬,但视线中的世界已变得模糊不清。火光跳动成不规则的斑点,墙上的影子如鬼魅般晃动。仿佛整个房间都在无声地讥笑他的无能为力。
剧烈的反噬冲击让他的胃部翻涌,一阵酸涩的呕意直冲喉咙。他捂住心口,指尖深深掐进皮肉,试图用疼痛分散注意力,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冷汗顺着他的脖颈滑落,湿透的衬衫贴在后背上,那股冰冷的触感和体内的炽热交织在一起,将他的意识压成了粉末。
他的喉咙里挤出一声低沉的闷哼,随即头一歪,几乎从椅子上滑落。他的全身因失控的魔力而剧烈抽搐,指尖不受控制地攥紧,却连最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伴随着最后一次魔力波动的爆发,他的身体向后猛地一震,书桌上的墨瓶被震得滚落,浓黑的墨水如血般涌出,染满了桌面的纹理。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且混乱,每一口气都像是在深渊边缘徘徊,他的眼前是一片扭曲的虚影,耳边充斥着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嘶吼。冷意像无形的枷锁,将他的灵魂一点点拉向深不见底的黑暗。那些疼痛、那些记忆、那些未曾愈合的伤口,统统化作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摧毁得体无完肤。
“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他的声音轻得几乎无法听见,说不清说话的对象是谁。他的手试图抬起,却只能无力地垂下,指尖擦过椅子的边缘,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罗维尔的身体在椅子上微微向前倾倒,头颈无力地垂到一侧。他的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最终缓缓闭合。黑暗如同呼啸而来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他的感知,卷走了最后一丝光亮与声音。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和那股令人窒息的寂静。
…………
长廊尽头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微不可察的颤动在夜色中扩散开来,像一层层无声的波纹划过凝滞的空间。莱温的脚步在长廊上戛然而止,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回头看向罗维尔房间外紧闭的大门。他近乎本能的感知到一种难以忽视的异样——那股原本隐藏在魔力深处的平静,现在却像被某种力量撕裂了一角,溢出混乱与躁动的气息,如同风暴前涌起的暗流在空气中潜伏。
他迈步走到门前停下,灰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犹豫。迟疑片刻,还是抬手敲了敲门,指节敲击木板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但门内一片静默,无人回应。
莱温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股紊乱的魔力波动愈发强烈,像是一头困兽在深处挣扎着,仿佛随时都会冲破桎梏。莱温的脸色微微一变,猛然侧身用肩膀撞向门板——
门被撞开的瞬间,扑面而来的寒意与混乱的气息交织着席卷了他。房间内火光昏暗,书桌上的灯盏跳跃不定。罗维尔倒在窗边的椅子上,头无力地垂向一侧,苍白的脸庞在灯火的阴影下更加触目惊心。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断断续续,手指仍紧攥着椅子的扶手,指节发白。
莱温迅速走近,跪在地上查看对方的状态。他的手指轻触罗维尔的手腕,脉搏紊乱而微弱,那种流动在体内的魔力如同脱缰的野兽,正疯狂撕扯着对方的意识与躯体。
“伯爵阁下?”莱温低声唤道,声音冷静中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急。罗维尔毫无反应,那张苍白的面孔在微弱的灯光映衬下更加惨淡,像是一座失去生气的雕像。冷汗沿着他的鬓角不断滑落,衬衣已经湿透,似乎他的身体正在与某种看不见的痛苦激烈对抗。
莱温深吸一口气,将手掌覆盖在罗维尔的胸口,另一只手轻抚对方的额头。他的魔力小心翼翼地渗透进去,试图疏导那股狂暴的能量。起初,那种抗拒与扭曲的力量令他几乎难以接近,但经过短暂的调整,他终于找到一个切入点,将自身魔力与罗维尔的能量相融合,试图为对方构建一个暂时的屏障。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察觉到一丝异样——一种隐隐的断裂感,在那股魔力的深处潜藏着,仿佛某种根基被撕裂后留下的残骸。这种感觉让莱温的眉头皱得更紧,默默将魔力释放得更加温和。
片刻后,那股混乱的气息终于逐渐平息。罗维尔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勉强平稳了一些,似乎从某种无形的拉扯中暂时解脱。然而这仅仅是短暂的宁静。他的皮肤开始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体温迅速攀升,高烧像一场汹涌的潮水,无情地吞没他的意识。
莱温站起身,转身走到门口,对侍从沉声吩咐:“立刻去找宫里的医生。”侍从迅速点头退下,房间重新归于沉寂。
房内的气息因为寂静显得更加压抑。莱温缓步走回椅旁,目光落在昏迷中的罗维尔身上,眉头轻轻蹙起。他站在那里片刻,随即低下身,双臂稳稳地穿过罗维尔的肩膀与膝弯,将他抱起。
罗维尔的身体轻得让人不禁心生不安,高烧的热度透过层层布料灼烧着莱温的肌肤。当他触碰到罗维尔无力的身躯时,不由地多了几分小心与克制。他将对方轻轻放到床上,尽量不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莱温的目光掠过他苍白的面容和紧皱的眉头,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他轻声叹了口气,伸手去解开罗维尔的外套。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滑过外套的扣子,将外套缓缓从罗维尔的肩膀上褪下。
衣服滑落时,莱温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罗维尔的颈侧,那里滚烫得仿佛要将他的手灼伤。短暂的接触让他微微一僵,目光定定地落在罗维尔的脸上。一瞬间,他的眼中掠过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很快收回手,将外套折叠好,整齐地放到一旁。
空气中充盈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紧张,只有火光的跳动在房间内投下轻微的阴影。莱温刚站直身子,门外便传来脚步声。他抬起头,见侍从带着一个人走进房间。他的目光在来人身上一扫,眼中掠过一丝短暂的讶异。
“多恩医生?”莱温低声道,语气中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尽管他很快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依然微妙而复杂。
他当然知道对方是谁。确切地说,他非常清楚——阿尔瓦罗·多恩(Alvaro de Serra Dorne),来自塞里昂公国,是“金环联会”的医生。这个以中立与无私著称的组织在战场上救死扶伤,无论敌我,一视同仁。虽然多恩并非受雇于宫廷的医师,却因某些特殊的原因时常出现在王宫。莱温对那些原因再清楚不过,但他始终保持缄默——对于一个国王的私人事务,缄默不仅是必要的礼貌,也是审慎的体现。
“我正准备离开宫殿时碰见了您的侍从,”多恩走上前,语气温和地解释道,“他提到这里的情况紧急,于是我就跟他过来了。”
莱温微微颔首,没有再追问。他稍稍侧身,为多恩让出了空间,低声道:“这位先生的情况很复杂,就拜托您了,医生。”
多恩微微颔首,提着医药箱快步走进房间。他的目光落在罗维尔身上,动作轻微一顿,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但很快恢复平静。他走到床边,将医药箱打开。
“多亏您的侍从及时找到我。”多恩低声说道,双手稳稳地调整着药剂注射器的角度,指尖微微用力,确保针头精准地刺入皮肤。他的目光沉稳,手法娴熟,药液缓缓推进,语气中带着些许若有所思的意味:“不过……我没想到会是他。”
莱温静静站在一旁,双臂交叠,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多恩的动作,声音平缓:“您认识伯爵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