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多恩微微颔首:“我是金环联会的医生,我们的宗旨是救治所有伤员,无论国家或阵营。这位先生……我在十年战争和阿尔瑟内战期间都接触过。”
莱温没有开口,神情如常,只是稍稍偏了偏头,目光从罗维尔的脸上移向多恩,等着对方继续说明。
多恩收回注射器,仔细观察着药效的反应,低声补充道:“十年战争期间,他负责的战线是我们救治工作最顺利的区域之一。他从未干涉我们的医疗分配,即便资源有限,他也愿意给予战俘基本的救治保障。说实话,这种态度并不常见——有些指挥官怀疑我们是间谍,禁止我们接触战俘,甚至认为这只是浪费资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昏迷的罗维尔身上,神色晦暗不明,“但他不一样。”
莱温轻轻点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现。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伯爵阁下的态度在战争中确实独树一帜。”
多恩抬眼看了他一眼,似乎从对方平静的语气中确认了什么,继续说道:“不过,阿尔瑟内战时的情况就更复杂了。我在南北几处战场之间来回,偶尔会路过他的营地。当时我很意外会在南方军队的阵营里见到他——以他的作风,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实在令人费解。”
莱温的目光微不可察地一闪,但他并没有接话。
多恩垂下眼帘,语调恢复了中立:“不过,他在内战时的态度并没有改变。我们在他的营地中从未遇到过麻烦,所有的医疗分配都按我们的标准进行。对一个指挥官来说,这样的合作态度……算是极少数了。”
他话语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罗维尔昏迷的面容,声音低缓中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感慨:“他或许是少数能区分开‘敌人’与‘人’的军官。”
莱温依旧没有插话,只是目光略微深沉了几分。他安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多恩的动作,直到对方整理好药箱,确认罗维尔的状况平稳后,两人一同走出房间。
两人站在走廊的烛光下,空气中弥漫着些许未散的药材味。多恩扣紧药箱的盖子,低头整理肩带,语气平静地开口:“他的情况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高烧需要持续监测。反噬造成的影响很深,他的魔力中枢似乎受到过很大的冲击。”
莱温站在一侧,眉头微微皱起。他看了一眼房门,沉声问道:“您的意思是说……?”
多恩停顿了一瞬,目光再次落在药箱上,指尖轻轻抚过金属扣。他缓缓抬头,目光深沉地看向莱温,语调温和却带着一丝谨慎:“反噬的成因通常很复杂。我只能说,他的状况并非单纯的魔力过载。至于具体原因——”他稍稍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莱温闻言陷入短暂的沉默,仿佛在琢磨多恩话语中的暗示。他的目光锁定在多恩身上,语气探究却依然克制:“医生,您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多恩神色未变,将药箱的肩带调整好,声音依旧平静:“每个人的病情都有自己的特殊性。我只负责诊治病患,不对其他事情发表意见。”他的语调温和而疏离,显然不打算再深入探讨。
莱温盯着多恩片刻,目光里带着几分试探,但最终没有追问。他微微点头,语气低沉:“多谢。”
就在他准备结束谈话时,多恩忽然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莱温身上,略微审视了一下,随后问道:“但是,贝尔图先生——为什么您会在这里?”
莱温微微一怔,但很快收敛表情,平静地回答:“这是陛下的安排。”
多恩的眉头轻轻一皱,眼神中透出一抹困惑。“陛下的安排……”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像是在思索什么,随后突然问道:“那哈德里安先生……他知道您吗?”
这句话问得突然而直接,莱温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一下,沉默片刻后才缓缓答道:“他或许知道一些。”
多恩摇了摇头,似乎对这回答并不满意。他低声喃喃了一句:“我不喜欢这样。”然而,他并没有进一步追问,而是将话头停在这里。
莱温低头思索片刻,抬眼看向多恩,声音低沉而谨慎:“这件事……您会告诉陛下吗?”
多恩收起表情,抬起头,眼中多了一丝不耐:“我不是宫廷医生,也不是阿尔瑟人。”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些冷意:“我没有义务向任何人汇报我的病患的情况。”
莱温盯着他,眼神深沉,仿佛在试图从他的话里读出更多的意味。然而,他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低而克制:“我明白了。谢谢您。”
多恩点点头,将药箱挎在肩上,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烛光映在他挺直的背影上,投下纤长而沉稳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莱温目送着多恩的背影离开,目光隐隐透出些许复杂的情绪。他的手垂在身侧,指尖轻轻动了一下,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他转身回到房门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
莱温推门而入时,房间里依旧笼罩在一层静谧的暗色光影中,壁炉的火光跳动着,映出些许不规则的红橙色纹路,空气中残留着药水的微苦气味。罗维尔已经从昏迷中醒转,他半靠在枕头上,苍白的面容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愈发削瘦,额头上的冷汗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沿着鬓角滑落。他的眼睛半睁着,目光带着些许涣散的茫然,但那抹根植于本能的警惕依旧深藏其中,仿佛一把尚未入鞘的利刃。
“……您还在这里?”他的声音低哑得像砂砾摩擦,又透着些许刚刚从深沉梦魇中挣脱的疲惫。
莱温站定在床边,没有直接回答。他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转身拿起壁炉旁的一条厚毯,将它仔细地摊平,轻轻为罗维尔加盖上。
“是。”莱温的语调平缓,不带丝毫情绪波动,既不显得亲近,也不那么冷漠。他将拿起床头的水壶,斟了一杯温水,不疾不徐地将杯子放在罗维尔抬手便能触及的位置,随后将灯芯调暗了一些,避免过于刺眼的光线打扰。
“阁下,您需要休息。”他的声音如同炉火燃烧的背景音般柔和克制,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罗维尔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警惕的锋芒依旧未完全收敛。他没有回应,只是缓缓闭上眼睛,高烧让他神志昏沉,却还有那么一丝清醒——莱温是威廉的人。他早就知道。可现在,这人低声对他说‘休息吧’,动作一丝不苟,细心得近乎荒谬……这算什么?是监视,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愿细想,但心里的戒备一时松不下来。
他下意识地用指尖扣紧了毛毯的边缘,眉心微不可察地蹙起。这份矛盾的情绪在他内心激荡,让他原本坚定的判断蒙上了一层迷雾。他无法解释,也无法完全接受——但他的身体却在本能中逐渐放松下来,似乎在被一种难以抗拒的安定感包裹。
莱温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罗维尔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主动靠近,而是稍稍后退一步,站在角落中,像一座沉默的雕像,融入房间的静谧之中。
烛火的光芒轻轻跳动,映在墙壁上的光影随着火苗的晃动而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的微妙氛围,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深,像一层细纱笼罩在两人之间。
罗维尔无法完全沉入睡眠,一种隐隐约约的存在感在他昏沉的意识中若隐若现,令人分不清是熟悉还是陌生。他的眉心微蹙,呼吸虽然逐渐平稳,却仍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痛楚。
莱温站在床边,低头注视着他,平静的目光中隐约浮现一丝涟漪。灰蓝色的眼睛掠过罗维尔苍白的面容,停留在他微蹙的眉间。他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带着一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微微抬起手,停在半空中,指尖似乎在犹豫地颤动。只需轻轻向前,就能抚开那缕落在额头上的碎发,将那眉间的痛楚稍稍缓解。然而,手却在接近的瞬间停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房间内的静谧只剩下火焰轻微的噼啪声和罗维尔浅浅的呼吸。莱温的手在半空中悬停了几秒,指尖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那微弱的体温,却始终没有落下。
他最终缓缓将手收回,表情重新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他的目光仍停留在罗维尔的脸上,带着一丝深深压抑的矛盾。他低下头,看了一眼罗维尔微蹙的眉心,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紧又松开,然后转身走向门口,门被轻轻合上,挡住了室外的寒意。
房间内,火焰依旧温暖地跳动,烛光摇曳,将罗维尔的面容映照得模糊而柔和。他依旧半沉在混沌的意识中,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动眉头,眉间的皱痕也随之松了几分。似乎那未曾触及的温暖,仍无声地笼罩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