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客房门口,他看到门前的木托盘上摆放着一份早餐。简单而不失周到,带有浓郁的南方风味,是甜和辣的独特组合:两片厚厚的乡村甜面包,一份普通黄油和一份南部特有的辣酱黄油,几片腌制的生火腿薄片,还有几块不同种类的羊奶酪。旁边放着一只圆形陶杯,杯口盖着木盖,杯身挂着些热气凝成的细小水珠。
莱温的目光在托盘上扫过,他弯腰端起托盘,伸手揭陶瓷杯的盖子。瞬间一缕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裹挟着浓郁的香料和果味芬芳,带着微妙的辛辣扑面而来。鼻端萦绕的酒香让他微微挑眉,唇边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南部,人们不会说“喝”酒而是说“吃”酒(Ardoa jan),酒是食物的一种:无论春夏秋冬,南方人从清晨七点就开始喝酒。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托盘,短暂地掠过那些摆放整齐的器皿——没有人会专门为死人提供饮食——他端起杯子饮下一口,热流从舌尖滚入喉间,浓烈的味道在身体深处散开:这里的人们不喜欢他,但不至于要他的命。
…………
次日清晨,寒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庭院,厚重的云层压低了天幕,将天空挤压成一片无声的灰暗。湿冷的空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像某种无形的寒流,从鞋底渗入骨髓。每一片叶子都挂着未散去的露珠,在微光中闪烁着微弱的银色光芒。雾气吞噬了远方的轮廓,整个世界似乎缩小成这片狭窄的庭院,寂静得只剩下偶尔一声风折断树枝的细响。
罗维尔的管家站在台阶旁,双手捧起一件厚重的斗篷,动作熟练地将它披在主人肩上。沉重的布料垂落至地面,随着步伐轻微摇曳。罗维尔接过管家递过来的手仗,转身走下台阶。他的步伐不疾不徐,穿过薄雾走向庭院中央的马车,斗篷的下摆轻轻掠过湿润的地面,带起一丝微不可闻的低响。在他的身后,府邸阴影处开始浮现出越来越多的身影。除了佣人还有周围的村民,仿佛被某种无声的召唤吸引而来。没有一人发出声音,只是默默的看着。
最先走近的是一个年轻人,从衣着来看应该是附近的农民。莱温的手指条件反射般悄然搭上剑柄。与此同时,罗维尔仿佛随意的微微向前跨了一步,恰好挡住了莱温的视线和动作。年轻人靠近后脱下帽子,深深弯腰行礼,罗维尔很自然地伸出右手,年轻人托起他的手,低下头吻了他的掌心与手背,动作迅速却不显仓促。之后年轻人直起身子,重新戴上帽子,向后退了几步后转身离开,身影迅速融入远处的晨雾中。
莱温看着那名年轻人的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这是一个古老而正式的传统礼节,曾经是臣属向领主表示臣服的礼节,后来用以表达庄重敬意。如今在大城市中,这种礼节已经很少见,除非是在某些特殊场合或是戏剧舞台上。人们认为这显得过时,甚至有些做作。然而在南方,即使一个农民也明白,向可敬者行礼不仅不会损害自己的尊严,反而会提升——随即,又一个农妇走上前来,她在罗维尔面前屈膝行礼,同样沉默的吻了他的手后迅速退开。更多的人走了过来,男人、女人,年轻人,老人。他们的动作如出一辙,安静而迅速,缄默中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庄严。
莱温站在罗维尔身后,目光扫过这些前来致敬的人们。这种庄严带着某种压迫感,却不仅仅是单纯的恭敬。他从这些人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种复杂的情绪——对于首都来说,哈德里安是一个危险人物,或者是误入歧途的过气英雄。然而在南方,他是另一种存在:他曾为南方的荣誉而战,又为南方人的公义而战。
就在这一刻,不远处的钟楼响起了一阵低沉悠长的钟声。钟声缓慢而深远,穿透了浓密的寒雾,回荡在村庄与田野之间。莱温的目光从村庄的方向移回马车。罗维尔已经坐入车厢,透过窗户静静注视着远方。他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马车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湿润的碎石路,发出深沉而有节奏的声响,与薄雾中无边的静谧交织成一曲低调的乐章。晨雾仿佛化作一层迷蒙的帷幔,将两侧的田野与村落笼罩其中。
偶尔有零星的村民从农田或篱笆后现身,静静站在路旁。他们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伫立。当马车经过时,他们会默默脱下帽子鞠躬行礼。没有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人试图走近。
车厢内的空气如同晨雾般凝滞,莱温和罗维尔彼此对坐,。莱温与罗维尔静静对坐,彼此沉默不语,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低沉滚动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
忽然,一阵风笛声从远方飘来,穿透薄雾隐隐约约地传入车中。这旋律并不哀婉,而是明快中带着悠远。音符在晨风中起伏,如同一抹洒脱的笔画,轻轻掠过寂静的田野,也扫过车厢中压抑的气氛。
莱温倾耳听了一会儿,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这首曲子是送别的歌吗?”
罗维尔缓缓从窗外移回目光,语调平静,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过是一首古老的小调。在阿尔泰瓦语中叫做‘天鹅之歌’。”
“天鹅之歌。”莱温重复了一遍,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他的目光微微凝聚,似乎在思索。片刻后再次问道:“是否与那位‘天鹅公爵’,第五代索纳拉公爵有关?”
这个问题显然让罗维尔略感意外。他微微挑眉,片刻的沉默后,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语气中多了一丝放松的意味:“想不到,中校竟对历史有如此兴趣。”他的神色松弛了一些,冷意也随之褪去。
莱温见状,顺势说道:“我还懂一点阿尔泰瓦语。”他语气中带着几分轻松,试探间不失分寸,“这首歌讲的是那位公爵如何重返南方,并击败阿尔瑟王国的的军队的故事。”
罗维尔静静地看着他,榛绿色的眼睛中闪过一抹介于怀疑与兴趣之间的神色。他似乎在衡量这番话的真实性,或者是在试探莱温的用意。很快,他的嘴角再次浮现出一丝笑意:“您很聪明,贝尔图中校。”
莱温未置可否,神色自若地与他平静对视。
罗维尔的笑意稍稍加深,带着些许冷峻的揶揄:“我差点就相信了。”他微微一顿,语气略带玩味地补充道:“当然,您不懂阿尔泰瓦语。这很好。您不会想知道这首歌的内容。”
莱温闻言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他的评判。
简短的对话让车厢内的紧绷气氛稍显松动,风笛的旋律仍在耳畔回响,悠悠飘散在远方的晨雾之中。罗维尔转回头望向窗外,苍茫的远山被薄雾遮掩,隐约显露出起伏的轮廓,风笛声伴随车轮的滚动,在乡村道路上低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