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V
到内战爆发为止,南部只有三条官方道路,将南方的三座主要城市连接在一起。其中最重要的一条由王都通往东部的海滨重镇索纳拉,一座繁忙的商贸港口城市,途中穿越山城阿玛利达——这座城市曾是军事要塞,标志着阿尔瑟王国与索纳拉-卡特维拉公国的分界线——其余的两条道路实际上可以视为一条,因为它们都始于索纳拉,如同一个十字向两侧延伸:一条通往西部的卡特维拉,沿着山脉穿过平原地区,这里是南方的主要农业区域;另一条则通往更南方的边境城镇埃苏塔里亚,与赛利昂公国及部分卡尔瑟诸邦的领地接壤。
除了这三条宽阔的官路之外,南方还有许多地区小道,这些道路的状况因地区与地方长官的管理能力而异:有些修缮得当,有些极其糟糕。王国的漫长对外战争期间,无论是主干道路还是地方小路,都曾将南方的资源源源不断地输送至中部和北部,支持着阿尔瑟王国的军队和重要城市。
然而在内战初期,为阻止叛军北上,有些王国军军官在撤退时下令摧毁首都与索纳拉之间部分官道路。此举原意是阻断叛军,同时切断他们的运输线。当然,这项决定很快被证明既鲁莽又愚蠢。南方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们的土地,总能够在无人之地中找到通往目标的隐秘小径。对官道的破坏不仅没能有效阻挡叛军,反而阻碍了王室对南方局势的掌握,难以及时获取情报并迅速应对叛乱,浪费了大量宝贵的时间与生命。
如今这条道路已部分修复,费用全部由王室承担,就像和议条款中规定的。尽管重建工作尚未彻底完成,道路的状况远谈不上完好如初:路面依旧参差不齐,部分地段由修补过的石板铺就,而另一些则是因无数马蹄和车轮的碾压而变得坚硬的泥土小径。但至少已经能够通行。
护送罗维尔前往首都的马车走的也是这条刚修复不久的道路。队伍的规模不大:一辆黑色的结实马车缓缓而稳当地前行,由两匹栗色的健壮骏马拉动,前面和后面各有两个骑马的护卫。马车外观简朴而低调,几乎看不出任何王室标志。篷顶上搭着一块布料,刻意遮住了原本应挂在车前的王室徽章——按照法令,在阿尔瑟王国内,王室徽章必须被“庄重地公开展示“。不过莱温临行前向国王申请过许可,好避免在这片仍不安定的土地上引发任何不必要的麻烦——南部的局势尚未完全平息,这片土地上的裂痕需要时间去弥合。现在还不是在这里“庄重地公开展示”王室标志的时候,任何不明智的举动都可能激起当地人的敌意,这类冲突对增加阿尔瑟的荣誉毫无助益——每一位随行的护卫也经过细致甄选,他们在出发前被反复叮嘱,明确自己的职责;每个人都被严格警告,不得在任何情况下说出轻率之言或做出鲁莽之举;无论面对任何情况,他们都必须克制,绝不能成为挑起事端的一方。
道路上的旅人寥寥无几,偶尔能见到两三个背着小包的村民,沿着路边缓缓前行,面色平静步伐沉稳,显然很熟悉脚下的土地。偶尔还有推着货车的小贩从远处摇摇晃晃地驶来,车轴发出嘎吱的响声,车上堆满了锡制锅具和零散百货,有时还能听见鸡笼里传来的咯咯叫声,为路途增添了一丝生气。
道路两旁偶尔还能看到废弃的农田和低矮的篱笆,显然是因战争而荒废。沿途的客栈也很稀少,散布在道路两旁的多是规模不大的小旅馆。这些客栈风格简朴,质量参差不齐,重视实用多过享乐。对于普通旅人而言,一晚的休息意味着与他人挤在烟雾弥漫的公共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溢出的热苹果酒香气、潮湿羊毛的气味以及炉火上浓汤的温暖香气。至于那些地位稍高的旅客,则可以选择稍显私密的单间,尽管这些房间的布置同样简陋,但粗麻布床单和整洁的羊毛毯子足以提供一夜的舒适。
道路从开阔的平原渐渐向山地延伸,周围的地势开始抬升,宽广的视野被山峦的阴影逐渐吞没。空气越发清新锐利,夹杂着远方雨水的气息,微凉的风吹过,带来一种令人振奋的清爽,却也增添了几分寒意。队伍的速度随之放缓,马车的轮子在愈发崎岖的路面上颠簸,发出沉闷的声响。路旁的灌木丛渐密,偶尔可见盘绕的藤蔓攀上树干,点缀着零星的冬青果实。
第二个夜晚,他们的旅程更深入山中,最终抵达一间位于山丘顶上的客栈。这座建筑依山而建,面向一条河流蜿蜒流过宽阔的河湾。月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为夜色增添了一抹柔和的亮色。客栈的建筑因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倾斜,石墙上布满了青苔与细小的裂纹,屋檐下的木梁在寒风中偶尔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店主是个身材有些发福的中年人,具有典型的南方人长相:偏橄榄色的皮肤和深色卷发,眼神机敏却又不失恭敬。他礼貌的将他们请进屋,带他们到早已准备好的房间。炉火燃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炖菜的香味,驱散了山间的寒冷。
第三天正午,队伍终于抵达“山门”,一座南部公国和阿尔瑟王国曾经的边境要塞遗迹,现在只剩一座古老的石门矗立在山间的空地上。拱门的结构已显残破,雕刻着复杂花纹的石柱布满苔藓与风蚀的痕迹,像是时间留下的深刻烙印——三百年前,阿尔瑟国王与索纳拉-卡特维拉公爵曾在此地缔结和约,结束了长年的冲突,南部从此并入阿尔瑟王国之内,国王承诺保护南部的利益并尊重本地风俗——如今的石门早已失去昔日的壮丽,仅剩下破损的拱顶和斑驳的石柱,犹如一位饱经风霜的守护者,孤立于苍凉的山间。
翌日傍晚,首都的轮廓便会在地平线尽头的晚霞中隐现。但在此之前他们必须穿越一片位于群山腹地的昏暗密林,也是整个途中最棘手危险的部分。
马车的轮子在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沉重地滚动,发出的辘辘声在山谷间回荡,灌木与悬崖在道路两侧渐次展开,影影绰绰的阴影在冬日的光线下显得深邃莫测。莱温骑行在马车旁,目光警觉地游走于道路两侧的每一个角落。他握紧缰绳,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片摇曳的灌木和每一道嶙峋的岩壁。
这片森林古老而茂密,树冠交错,将道路紧紧包裹其中。高大的树干上爬满了青苔,犹如巨人身上的疤痕。粗大的枝杈偶尔在风中摇曳,发出低沉的哀鸣声。阳光穿透林间的缝隙,却显得微弱无力。即使到了正午,森林深处依然笼罩着浓重的阴影,给人一种时间停滞的错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察觉但真实存在的魔法气息。偶尔,路旁的石头上会闪烁出微弱的光辉,是一些被刻意保留的魔法标记,用来为夜间的旅人指引方向,或者施加柔和的防护咒语,驱散那些徘徊在阴影中的恶意。但是对穿行山间旅人来说,真正的威胁并非来自鬼魅或邪眼,而是更加现实且直接的危险:山匪。
自内战以来,山匪的问题在南方山区从未像现在这般猖獗。他们的组成复杂多样,有些是曾参与过反叛的平民,战争结束后发现家园已毁生计无着,受到内战期间看到的部分雇佣兵行径的“启发”,他们开始以劫掠为副业,专门针对那些执行公务的外地官员或富有的外来商人下手;也有更为组织化的团伙,他们对和平条约并不满意,试图用武力提出更多要求;最后一类是激进的分裂主义者,他们主张完全脱离阿尔瑟的统治,恢复南方的独立地位,针对一些政府官员发起针对性的暴力袭击。
这些群体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同一个人可能既是土匪又是普通百姓,可能既是零散的“业余”山匪又是某个团伙的一员,或者某一天又出现在分裂分子的阵营中。这种流动性让这里的局势更加复杂。大多数情况下,本地行政官员们对这些人的存在选择视而不见。
莱温的目光扫过山门残破的结构,拱门投下的长影笼罩着蜿蜒的道路,冬天的山间寂静如止水。枯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断续的沙沙声,不时传来几声咕咕鸟的啼鸣,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突然,就像一根无形的弦被人拨动,细微的颤动扩散开来,空气中出现一种微妙却真实的波动。缰绳在他的手中微微松动,莱温下意识地放慢呼吸,一只手轻轻搭在剑柄上。
马车内传来一声冷冷的低语,语调平静得仿佛融入了山间的寒风:“魔力。”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说话的人是罗维尔。
那一瞬间寂静被骤然撕裂,一道耀眼的光芒从山崖间暴起,如利箭般疾射向马车。莱温反应迅速,几乎在光芒射出的同时便从马背跃下,动作快如闪电。他的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寒光,精准地挡住了那道魔法射流。震动顺着剑身传递到他的手臂,他的脚步却丝毫未乱。
“防御阵型!”莱温低喝,声音清晰而有力。他迅速挥手指挥护卫,马车两侧的护卫拔出武器,围拢成一个紧密的防御阵型,将马车牢牢护在中央。就在护卫们刚刚完成布阵时,下一波攻击如暴雨般从四面八方倾泻而来。刺眼的光芒与阴影在空中激烈交织,闪烁出炽烈的光辉。每一道魔法射流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尖锐地划破空气,擦过石壁的光束留下焦黑的痕迹,撞击在盾牌和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
护卫们牢牢握住盾牌与武器,身躯紧绷,抵挡着仿佛瓢泼而下的猛烈攻击。莱温冷静的指挥着,视线迅速扫视周围寻找攻击的源头——密林深处的灌木丛轻轻晃动,几道模糊的影子在树丛间移动,那些影子身上披着一种由山马鬃毛制成的粗糙披风,轻易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这是这一带山匪的典型装束,他们被称作“波托卡”(Pottoka)——野山马——字面意义上的来源于他们的装束——对面大概有四五个人。对于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来说,人数显得有些太少。但对于常见的山匪袭击来说,他们的攻击中显示出的力量又有些太强大。
一片耀目的闪光中,马车的门突然打开,一道修长的身影从车内迈出。罗维尔面容冷峻,榛绿色的双眼如冰霜般锐利。他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一动,一道透明的屏障瞬间从他周身扩散开来,出现在马车和攻击者之间。屏障的力量令人屏息,那些原本急如风暴般的魔法攻击撞上屏障后尽数湮灭,化为无声的火花。
这道屏障不仅仅是单纯的防护。它的力量如同涟漪般扩散开,将袭击者与车队隔离在两侧。那种力量精准而克制,既强大又内敛,很难分辨出它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保护哪一方。罗维尔站在马车前方,用清晰的阿尔泰瓦语向对面的袭击者喊了几句。听到他讲阿尔泰瓦语,对面的袭击者显然很吃惊,他们的攻击明显缓了下来。片刻后,有人发出一阵尖锐的“咕-咕-”哨声,声音短促而急促,回荡在林间。其他人迅速用相似的哨声回应。随之而来的几次试探性攻击看上去更像是虚张声势。随后,他们迅速撤退,消失在昏暗幽深的密林之间。只留下沙沙的树叶声,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