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是善妒的,他想食言了。
因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因此从刘子行那儿得到消息,刻意制造今日相见的机会。
因此在你误认后,贪心地想要听听你的声音,和你从未对他有过的松快语气。
深沉的目光静静落在愈发熟悉的容颜上,紧张而炽热地等待着回应。
苏缨宁被盯到不自然:“是我在馆舍时失言,少卿大可放心。这些话我在外未对别人说过,往后也会更加谨慎,一定不损大人威名。”
话里话外的疏远不是什么好消息,沈诀沉沉叹了口气。
苏缨宁听得一清二楚: “大人不相信吗?”
说着她将两只手臂抬起,连带食盒一起在胸前伸平:“若有再犯,便是带去大理寺也毫无怨言。”
沈诀垂眼,看着她的动作一时怔忡,皱了皱眉:“传言已久,只是怕你误会。”
苏缨宁点点头:“大人不喜欢误会,民女知道的。”
恰如京南寺回程时,他会一遍遍地解释送自己下山是住持的叮嘱,与他的心意无关,真是撇得干干净净呢。
——
未及回官署,沈诀先被嘉临帝召入宫中。
“廷言,北部异动频频,与朝中蛇鼠也有斩不断的联系。你费心春闱和寺中之事,还要辛苦暗中留心各部各级的动向。”
沈诀颔首领旨,自是牢记。
嘉临帝缓步走至跟前,宽大的掌心落在肩头,语重心长道:“只怕当年斩草未除根,野火烧不尽啊。”
“微臣一定尽心竭力,护佑朝中安宁。”
清冷坚毅是为人臣最被信任的眸色,嘉临帝凝视着颀长而立的身姿,满意地朗声笑道:
“难办的事还是得交给你们年轻人啊,朕如你这般大时可没有这样的魄力。只是有一点朕胜过你,那便是先皇后已经入了王府。”
沈诀面不改色,隐隐猜出此番入宫所为的第二件事。
“上回段苍明心疼你而责太子入寺时,朕便与皇后提过你的婚事。廷言若有中意的但说无妨,朕即刻下旨为你二人赐婚。”
大殿之下的身影玉润冰清,想起礼部外的对话,拱手言道:“微臣多谢陛下圣恩,只是近日诸事繁杂,自是无暇顾及。”
嘉临帝称心地点点头:“既如此,朕也不再啰嗦惹你心烦。去见见皇后吧,有称意的可同她先说说。”
因得了特许,会面并未安排在偏殿。内侍在前引路,一路快步至坤宁宫中。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软榻上,凤仪万千的人一袭华贵的蜀锦凤袍耀眼夺目。如瀑青丝高高绾起,举手投足间得体怡然。不画而黑的细眉轻拢,淡丽雅致的容颜却显得娇媚动人。岁月在她脸上仿佛停滞一般,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变化。
直至沈诀入内,蹙拢着的眉眼才绽开盈盈笑意,唤他坐下:“玉笙,看茶。”
茶水很早之前就备下了,那被唤作玉笙的宫女即刻添满杯盏:“知道大人要来,皇后娘娘惦念几日了。”
朱皇后掩唇淡笑,屏退了左右。待门完全阖起,面色却不似先前平静:“陛下召你说了什么?永宁诚言你未寻得入眼贵女,是否需要本宫安排再置办一次花宴?”
沈诀:“劳公主、娘娘费心,近日礼部寺中皆有要事,不妨过些日子再议。”
又是这套糊弄人的话……
温和从容的眉眼深深蹙起,本想责备一二,话到嘴边又成了温声细语:
“回回都这样说,及冠就说过段时候了,如今呢?我子嗣绵薄无福陪霖儿长大,可你得尽心考虑沈氏的将来。”
他的婚事以往也常被催赶,只是都不比今日的话郑重。沈诀觉出不对,冷声询问:“出什么事了?”
见他这般,皇后倒先松了口气:“看来陛下还没和你说,那便还有转圜余地。”
沈诀静坐在侧,听着朱皇后娓娓道来。一向波澜不惊的深眸,末了竟生出颤栗。
“这下知道紧张了,本宫说的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不如遂了太子心意,为你赐这一桩婚事罢了。”
这是气话,要不今日也不会推去诸多事务,一早便在宫中等他商议。
皇后不疾不徐继续说起:“若在平常太子此旨未必能成,只是近日陛下有意为你指派婚事,本宫担心你迟迟未定,保不准陛下拗不过他,会在第三次第四次请旨时点头应下。”
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可能——
萧牧去了大理寺一月身心俱疲,这段经历倒成了护身符,出宫都较先前便宜得多。沈诀也听出嘉临帝近日话语中对老师此番安排的不满,或许更由着萧牧随心所欲。
思量再三,沈诀徐徐道:“我与陛下方道明婚事日后再议,劳请皇后娘娘再替我回绝此次太子请旨,这样的姻缘于我于她都不会是幸事。”
朱皇后点了点头,可也只此法不是长久之计:“姨母去说动这回并不难,可你也要清楚。太子生出这样的心思,日后纵然不是苏家姑娘,也会有赵家李家小姐,你要早做……”
“姨母方才说指婚的是谁?”
沈诀的语气不算平和,朱皇后为这反应愣了一瞬,才慢慢回想起来:“好像是叫……苏缨宁?”
“都到这时了,叫什么不打紧,我尽快替你拒了才好。”
“玉笙,去养心殿问问王公公,陛下眼下可得空。”
“廷言放心,姨母就是豁出去,也要让你娶了心仪的女子!”
廊下传来动静,玉笙应下差事便要出门,却被一道淡声叫停。
“等等。”
沈诀凝眸缓缓吐字:“姨母,不急。”
朱皇后在这宫中多年,面孔看过万千张,观神色行事再常见不过。沈诀又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功课勤勉遇事果断。纵使那件事情后,也不曾有过丝毫懈怠。
可眼下,最是决断如流的孩子露出了迟疑犹豫紧张,或许还有三分欣悦。
她唤玉笙退下,朝他温声笑道:
“廷言想娶,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