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不太舒服吗?”一枝把手贴在她的额头上,确定病情没有反复后,轻笑道,“还是说睡太久了呢?”
“才没有,医院里一点也不好睡。”
她忽视了这句话和现实的冲突,而一枝也没注意到似的,只是把她抱起来,一起围坐在毯子上。
“母亲,我还要在这待多久?”
一枝微怔,道:“……不会太久的。”
关于逃亡计划,一枝向来事无巨细,为了训练七惠,还会和她分析当前的形势,思考应对不同情况的对策。她鲜少像这样,不做解释,只是模棱两可的带过,除非关系到别的秘密。
女孩眼中映出母亲柔和的侧脸,那双乘着浓郁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足以掩盖其他细微的情绪。
“七惠今天想听哪本书?”
“这个这个!”七惠很快又提起兴致,去拿杂物架上堆着的法语书。这也是修女带来的,但她看不懂,只能等一枝帮她口译。
抽出其中一本时,夹在中间的报纸跟着滑落下来。一枝有时会带报纸回来,七惠对这些没多大兴趣,但她俯下身时,被头版粗体的外语标题吸引了注意。
是的,她看不懂法语,但她觉得自己认得那串字,而这份报纸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在别的地方,她离开这里之后,曾经找人帮她翻译成英语,那是——
“不要看,七惠。”母亲遮住她的双眼,记忆中的文字还是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战争期间,教堂修女包庇……间谍……”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再也念不下去。
“七惠。”母亲冷静的声音锥入脑中,“已经够了,醒来吧。”
“醒来,然后再也不要想起来。”
她从背后被人推了一把,接着陷入新的黑暗。
*
七惠头有些晕,只好靠墙站定。恍惚间感觉脸颊有些湿,摸到眼泪时,还以为是自己没睡清醒。
不不,怎么会有人站着睡着呢。
周围看起来只是一处普通的地铁站台,但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脑子里模糊地记得自己还是被插上了管子,现在理应在病房里躺着。
待视线变得清晰,晕眩感终于散去,她借着昏暗的灯光又仔细观察了一遍这狭小的空间——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只是三面墙靠着隧道围成一个小方盒。
空气凝滞了一般,感受不到任何流动,不像会有列车穿过的地方。平常用来提示列车多久到站的显示屏上也没有任何消息,所幸柱子上还贴着地铁停靠点。
0—1—A2—B2—3。
超级随意的起名,看不出任何有用信息。七惠泄气地靠到座椅上,决定还是先整理失去意识前的信息。
那天晚上她听到白门的医生说“从童年时期开始检索”,不出意外的话,自己的记忆已经被提取了。至于为何是童年记忆……她知道自身的价值,多半和过去经历的实验脱不开干系。
都到这一步了,或许向这些不明势力妥协也不失为一种的选择?她自暴自弃地想。
不知为何,她也变得很没干劲。如同做了个让人难过的梦,醒来只留下一腔酸涩,还有疲惫。
显示屏突然亮起荧光,她赶紧站起身,撤离几步。列车停靠,只走出一人。尽管知道这很冒犯,七惠怎么也没法从他身上挪开视线。
用秀丽来形容成年男子,大多情况下会显得奇怪,但用在眼前的人身上完全合适,甚至远不足够。他走出列车时,她还以为自己其实误入了什么电影拍摄场景。
而且那头柔软的黑发,那双鸢色的桃花眼,还有脖子上的绷带,这也太……太像太宰治了!难道漂亮的人都会在着装上有这种癖好——不,不能拿太宰的情况来衡量无辜路人,没准别人真的受伤了。
她正百感交集,对面的人突然冲她笑了一下,这下既视感更上一层楼。
“不好意思!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人,所以有点在意。”七惠慌忙道,“那个……请问这是受伤了吗?”她指了指自己的脖颈。
“啊呀,”男子跟随她的动作以指尖划过自己脖颈侧面的线条,“这个只是装饰哦,谢谢关心。”
“这、这样啊,那就好。”她真的要对这张脸有刻板印象了。
她开始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性格和爱好会随基因传承吗?如果会的话,以这名男子跟太宰是亲戚为前提,她还比较容易接受现状。或者,如果刚才是从悲剧故事切到了无厘头喜剧,麻烦来个人帮她调台吧,调到灵异故事也行。
男子从容地在长椅上坐下,而七惠站在长椅背面,因为看不到那张脸,心里总算没那么乱了。对方没有在意她的失礼,想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请问,你知道这趟车能开到哪吗?”
“现在还不知道。”他悠然道。
“唉,可你不是刚从车上下来吗?”
“我第一次坐这条线,只是想游览一下。”男子歪过头来,饶有兴味地眯起眼睛,“你呢?不知道的话,为什么会来这里?”
七惠一下被问得脑子短路:总不能说自己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情急之下,一个荒唐的理由跳了出来:“其实,我迷路了。”真亏她没有咬到舌头。
“噗。”他憋着笑宽慰道,“没关系的,就算是大人也有不会坐地铁的类型。”
“……谢谢。”你还是别说了。
“你有可以联系的同伴吗?”
七惠摇摇头。她这才想起藏在袖口里的通讯器,很遗憾,不在身上,估计是被白门搜身拿走了。但愿太宰那边没事。
“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他一手搭在胸前,请缨道,“报酬就不用了,作为侦探社员,帮助迷路少女是理所应当的。”
“你是侦探?”
“鄙人来自武装侦探社。”
没想到这个不太着调的人和之前那两个学生模样的侦探是同事,这家侦探社真的正经吗。
男子拿出安慰受害人的专业语气,问道:“你想找的人有什么特征,能说得详细点么?”
“唔,和你长得很像,”看着他,七惠也想不出别的形容,说得太多,就好像在本人面前描述他一样,“脸上也缠着绷带,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
“那是个怎样的人?”
“咦?这,”如果是吐槽,那倒有得说,但男子的表情掺杂了一丝认真,莫名让人不好意思,“该说感觉让人放心不下还是什么……咳,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很容易就跑去自杀,还挺难找的。”
对方没未这混乱的话惊讶,只是附和道:“嗯嗯,真不容易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知道他理解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又在胡言乱语什么,七惠有些懊恼,“唉,不过他还挺厉害的,说不定现在已经解决问题了。”
“你很信任他?”
“我也只能把问题扔给他了。”她叹气,“所以说,你有办法联系上车站外面吗?”除了乘车离开,这里似乎没有别的路,但她不打算上这条奇怪的线路。
“这个嘛,我做不到。”在七惠质疑的眼光下,男子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微笑,“不过那边不是有出口嘛,一起去看看如何?”他指向七惠身后。
一道标着紧急通道的铁门出现在那里,突兀而不自然,又确实存在。
七惠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回头看了眼离自己几步远的人,他似乎没有跟上来的意图。
对方无奈道:“我是很想护送你,但还得去下一站。”
门的另一头黑洞洞的,一丝光也照不进去,像是误入了什么隧洞。又有一种强烈的感召,告诉她这里就是出口,混沌的意识源头。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男子只做了两个口型,而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
“好久不见。”
回到病房,看见自己的脸笑盈盈地坐在对面,七惠心里竟没有一丝波澜。
先是不留痕迹的梦中梦,然后又梦到长大后的太宰,如果这又是新的梦境,大抵也不会比刚才更让她惊讶了。
“这可不是做梦。”恶鬼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你确实是睡了好长一觉呢,感觉如何?”
太阳刚刚升起,看挂钟的时间,自己已经睡了超过16小时。
身体变得很轻,手放在桌上却没有投影。虽然前所未见,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灵魂离体”,而罪魁祸首就是眼前占据自己身体的人。
“你想做什么?”
“我不过是在等一个能这样与你交谈的机会。”和七惠对恶鬼的印象不同,她相当心平气和,“以前你还太小,那个人又不希望我们有接触。”
她指向得很清楚,七惠先前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它是故事的背景板,是湖上晨雾的一部分,不会有人想到去抓住那抹水汽。
但现在没了怀表的阻挡,它跳出窗框,再度走到她身前,问她:
“你想起来了吗?”